第五章 李卓吾之死(1 / 3)

李贄終於趁著剃頭師傅轉身時,拿起那把剃刀,順手從自己頸項間一抹而過。頃刻間,血噴如射,四處飛濺,那位待詔以及在場的獄卒,對這意想不到的突然事故,簡直來不及反應,都嚇呆了幹站在那裏。

他,神色不變,還是那副淡淡的,甚至有一點譏誚意味的笑容。

這自然是隔了數百年後的臆測,但也是這位老人勢所必然的表情。因為,中國知識分子在活得實在不能再活的時候,大致可出現兩類情況,一類是自殺,寧折不彎,自殺是需要大勇氣的行為,能夠下決心自殺者,通常不是懦夫;一類是不自殺,好死不如賴活著,趴在地下當狗、當狗屎、當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堆,都可以,就是不肯結果自己的生命。

我屬於後者,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裏,逼得我曾經嚐試過自殺。那是在山區,懸崖峭壁,隻要腳一歪,就是粉身碎骨的結果。我怯懦了,因為我見過山區老鄉用這種辦法處置老牛。耕牛是不許宰殺的,然而這頭牛太老了,而鄉親們又久久沒見過葷腥,於是,隊長叫來一個地富子弟,讓他幹這件事,萬一上麵責怪下來,好拿他去頂罪。即使老牛,它也不想死,當它大半個身子翻滾下去,前麵兩條腿還拚命攀住岩,那求生的欲望,讓我益發感到自己弄死自己之艱難。想到老牛怖死的一霎那,算了,我打消了自殺的念頭,決定當任人踐踏的狗。

李贄敢自殺,我佩服他,雖然他不是一個十分的強人,但是,他敢於對那些“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東西說不;對“言不顧行,行不顧言”的“鄙儒”、“迂儒”、“腐儒”、“俗儒”們說不;對“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的絕對真理說不;對《六經》、《論語》、《孟子》等等經典著作說不;對體製內一切認為正常的遊戲規則說不……這種反叛精神,在隻許點頭稱是,而不準抬頭說不的封建社會裏,實在是極有勇氣的行為。翻開中國文化史,如李贄般逆潮流者,簡直寥若晨星,如李贄般唱反調者,更是空穀足音,這恐怕就是封建社會得以遷延數千年的根本原因。

中國的士,也就是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骨頭裏過分缺鈣!

李贄不該到北京來的,但他的性格決定他非來不可。還未進朝陽門,隻是在通州,就被告到詔獄裏去。理由很簡單,李贄是禍水,“敢倡亂道,惑世誣民”,在麻城兩次被州撫勒逐出境,現在此人已經到了通州,天哪!“通州離都下僅四十裏,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告禦狀者為禮科給事中張問達,壞蛋一個,正是李贄咒罵了一輩子的偽道學、偽君子之類。其實,李贄早幾年就對他朋友山西主考汪可受說過:“得榮死詔獄,可以成就此生。”“那時名滿天下,快活快活。”這一狀告得他正中下懷,但很遺憾,沒造成一點轟動效應。相反,無聲無息,不死不活,於是,他決定自殺。

他學問當然很大,但對於切腹割腕自縊飲鴆之道,似乎缺乏研究,也許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裏,士大夫(尤其明代)寧肯撅起屁股挨板子,鮮有決絕而自殺者。於是,無章可循的他,選擇這種割脖子的方法,來結束自己生命,看來是平素裏他太太殺雞殺鴨,給他的啟示了。雖然未能一刀畢命,但自殺是成功了,他很欣慰,無論如何,他要最後一次讓國人震驚,讓曆史震驚,果然也達到了目的。可以想象,他這一刀下去,痛苦其次,快感是第一位的。

這是發生在公元1602年(萬曆三十年)春天的北京的事情。這年,李卓吾已經75歲。如此高齡的自刎者,若放在當代,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老夫子在死亡線上折騰了兩天以後,終於因為喉管被割的緣故,在無法言語的難堪沉默中,與世長辭。嗚乎,大師遠行,凡塵兩隔,再也聽不到他那閩南口音的刺耳之聲了。農曆三月的北京,那應該是一個風沙飛揚的天氣,應該是一個天昏地暗的日子。我想,在這個眾人都不敢說“不”的國度裏,這是送別大師的最好場景。

李贄之死,對他自己是個解脫,對別人,包括愛他的,敬他的;恨他的,怕他的,也是一個解脫。說實在的,大家都感到如釋重負的輕鬆。卓吾老夫子這一生,尤其到晚年,仍給自己訂下了太多的目標,多到了鬧人的程度,實在是不敢恭維的;其實,這些在他古稀之年還要去奮鬥、去樹立的東西,隻不過是他數十年來所作所為的平麵延伸,同類項的不斷反複罷了,對於他,對於別人,已不再具有什麼令人耳目一新的意義。

有一支小提琴曲,叫《無窮動》,聽一聽那休想寧靜的旋律,對於了解李贄,也許會有幫助。鬧,或太鬧,是中國文人一旦有點名聲以後,便患有的永遠治愈不了的痼疾。

古人雲:強弩之末,難穿魯縞,誰都會有這一天的。可李贄猶不收弓,猶以為尚能百步穿楊,猶拉開架子躍躍欲試,這是中外古今所有大人物難以逃脫的最後悲哀。觀眾對這類戲演完了仍不肯卸妝的角色,隻有悲憫,而不同情。因為你不能老在舞台中央,占著茅坑不拉屎。李贄應該明白,你就是你,你已經是你。你辭官,你落發,你遣妻送女,你成為雲遊四方的不僧不道的老單身漢,早就定型了。折騰,是李贄,不折騰,還是李贄;鬧,不會多,不鬧,也不會少。

但是,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世界,名聲,有時候比金錢,更能弄得人魂牽夢縈,顛三倒四。李贄這一生,之所以遠離家鄉,之所以妻死不娶,之所以過著這種仰鼻息於豪門、吃白食於官衙的日子,議論講學,授徒交友,著書立說,招搖過世,就是保持這種體製外的領袖群倫的地位,其終極目標,就是要做一個在世聖人。

凡人物(或其實算不得人物,隻是自我感覺也是個人物),都會程度輕重地患這種病。一旦發現居然人五人六了,從此,就不做那個本色的自己,而偏要做眾人眼中的那個人物了。

李溫陵先生自然也不例外,他是個尤其愛鬧的人,已經鬧得刹不住閘,必須按這種活得很累的生存方式鬧到底。湯顯祖就埋怨過他:老先生啊!“自是精靈愛出家,缽頭何必向京華”,你老人家幹嗎一定要鬧到天子腳下呢?但劇作家哪了解尊師是絕不怕鬧大的底裏,他一定要隨馬經綸禦史到通縣來,也是覺得在麻陽,在南京,鬧動的震撼度不夠大。所以,逮捕令一下,他好像求之不得,連忙招呼下人抬門板過來,他躺在上麵,讓送到京城。誰知審判長不把他當回事,“大金吾置訊,侍者掖而入,臥於階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書?’公曰:‘罪人著書甚多,具在,予聖教有益無損。’大金吾笑其倔強,獄竟無所置詞,大略止回籍耳。”(袁中道《李溫陵傳》)

聽說要將他遣返原籍,李贄覺得這場真是該演完了。他一生兩畏,一畏回鄉,二畏回家,是絕對行不得的,於是,決定自殺,而且采用了近乎“行為藝術”的死法在內,也透出他必鬧到別人目瞪口呆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