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然而又似乎絕不可能的——有點像那位弼馬溫部長。他又手搭涼棚仔細看看,然而遺憾,那身影穿過挨著村寨的墳塋墓碑,很快進村了。
他從那些墳頭上飄揚著的,新插上的白幡和紙錢,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陰曆七月半,怪不道昨晚上月色那樣好。
伊汝想:那閃過的人影,沒準就是弼馬溫部長。這位齊天大聖,能行得出這種事來。他記得,當他頭上頂著“右傾”的桂冠,在祁連山南草地一座戰備糧庫勞動改造的時候,在叛匪的馬蹄聲嘚嘚傳來的緊急關頭,他,一個“非黨員”——那時就發明出這種“掛起來”的黨章上沒有的處分,竟爬上了糧垛,撇開那個隻知道搖電話討救兵的領導人,振臂高呼:“當過共產黨員的站出來!這是人民的糧食、國庫的糧食,一粒也不能讓叛匪搶走!隻要我們那顆共產黨員的心不死,就得保住糧食!有槍的,有手榴彈的,走在前頭,什麼武器也沒有的,找根木棒,同誌們,跟著我上!”
這個弼馬溫活了,拖著兩條浮腫的腿,肚子裏隻有醬油湯和一小缽子雙蒸飯的畢竟,從糧垛上跳下來,手裏握了根草地上打狼的大頭棒子,走在最前頭,向馬蹄聲迎去。伊汝正好那次去看望這位老領導,趕上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已經正式被開除出黨了。不過,在死亡麵前,他那顆從來沒死的共產黨員的心怦怦跳了。從駕駛台裏找到發動汽車的搖把,也擠進那一串戴著“右傾”桂冠的廳長、局長、秘書、幹事行列裏去。
“打——”走在最前頭的這位“非黨員”的畢竟,舉起大棒,雷鳴似的吼著。
那股偷襲的匪徒,看到這支嚴陣以待的隊伍,猶豫了一陣以後,別轉馬頭跑了。當他們回到糧庫時,那位負責監督改造這幫“老右”的領導人,還在捧著電話叫喊:“快派隊伍來,快派隊伍來……”
畢竟就是這樣的性格,連把他在那茫茫的柴達木盆地找到,也是怪不一般的。因為伊汝一九五七年離開報社,來到盆地,除了給妞妞寫了封信,說他對不起她,讓她不要等,隻當他死了的訣別詞以外,就開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和所有熟人都不聯係。一九五九年年末,畢竟因為給內參寫了兩篇反映人民聲音的情況報道,加之報紙對那些高產衛星總放在二三條位置來刊登,他就發配到草地來了。他知道伊汝在柴達木,可沒有具體地址。草地和柴達木相距千裏之遙。於是,這位弼馬溫寫了總有百十張小紙條,貼在所有柴達木來拉糧的車屁股上:“伊汝快來找我,我在某某糧站。”
半年都過去了,伊汝有一次修車,拆大廂板,才發現這位老首長工工整整的鋼筆字。一直等到麻雀不與蒼蠅蚊子為伍的時候,他搭了輛順路的車子——司機對高超技術的修理工,是敬若神明的——來看望畢部長。兩個人見麵的時候,一個忍不住哭出聲來,一個眼睛眯成一條線,高興地笑著。畢竟張開臂膀:“來,伊汝,咱們連續擁抱三次!”然後,他從貼心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大娘半年前從羊角堖來我這裏了,在這兒住了幾天,我們談了許多許多。臨走時,她說:‘我這輩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活著一天,給你們燒香,我咽了這口氣,到了陰間,也保佑你們平安無事地熬著那一天。’說著,她拿出兩個布包,那是她把她的棺材賣了一百八十塊錢,分成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我——”說到這裏,那個布爾什維克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
“黨不會忘記我們的,人民不會忘記我們的,伊汝,記住啊,永遠要記住,人民是我們的親爹娘。”
他打開那個布包,裏麵整整齊齊放著九十元人民幣,如同捧著一顆滾燙的心。不過,這回伊汝沒有哭,而是沉思。母親,大地,人民,安泰,共產黨……這一係列詞彙在他腦海裏轉著。
分手的時候,伊汝分明看出他有什麼話要講,但他咽住了。他似乎建議他應該回羊角堖一趟。幹嘛?伊汝心想,帽子是摘掉了,可是懸心的日子並沒有過去,為什麼還要別人陪著自己一塊過這種懸心的日子呢?何況自己早就寫下了訣別詞。他望了望祁連山的積雪,努力使那顆突然熱起來的回鄉念頭,冷卻下來。轉回身,那顆總惦著他人的心,又關切到畢部長兩條臃腫的腿上,便說:“老部長,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要當心你的身體!”
“不怕,我們會熬到大娘說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