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 3)

在S市Y大街J巷,有過一幢危險房屋。市政當局好像計劃拆除,但也隻是計劃而已。虧得大家能夠將就湊合,樓房裏的二十家住戶(自然也包括我),竟然在危樓裏生活了許多年。謝天謝地,現在,誰也找不到這幢整天讓人提心吊膽的樓房,它那破陋窳敗的形象,已經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危樓原址正在破土動工,大興土木。據說不會很久,S市的最高層建築物將在這裏拔地而起。

危樓不存在了,但危樓的居民還在。下麵所講的,也許正生活在你周圍的,而原來卻是我鄰居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一:一個拚命節省突然發了洋財的青年工人,一個沒有戶口終於成為明星的鄉下姑娘,一篇有關名與利的寓言體小說。

“文革”已經是昨天或者是前天的故事了,雖然還不到夏商周那樣遙遠的程度,但人們努力忘卻的心情,倒希望那夢魘顛倒的日子越遠越好,但是,如今提筆來寫這幢互相讒嫉又互相親昵,互相搗鬼又互相擁抱的危樓居民,不得不回到那灰暗的陰霾的十年裏去。有什麼法子呢?誠如一位西賢所說:“正經的年代產生嚴肅的人,狂悖的歲月產生荒唐的事。”而阿寶突然發財而至歇斯底裏的故事,確實也隻能在史無前例的日子裏才會出現。

啊!那奇跡般的十萬元巨款,簡直像一場荒唐的夢,隨著這故事,又在我腦海裏光怪陸離地出現了。我記得索爾·貝婁這樣描寫過:“錢,那是唯一的陽光,它照著哪裏,哪裏就亮。它沒有照到的地方,就是你看到的唯一發黑的地方。”那捆紮得結結實實,像十塊沉甸甸磚頭似的人民幣,當真地把危樓照亮了。而光亮度最為集中的焦點,就是這位孑然一身的阿寶,一個極普通的炊事員。但是太強烈的陽光,卻使這個可憐人,出現了日射症的反應,太悲哀了!十萬塊錢,一筆橫財,幸運與苦難幾乎同時降臨到這個年輕人的頭上。盡管與此同時,還有抄家的搜查隊,還有戴紅箍的專政隊伍,還有幸災樂禍的眼神,還有當時很盛行的人皆為敵的仇視態度……這一切,也許是金錢陽光沒有照到的地方,圍觀的危樓老少,竟看不在眼裏,而把雙眼死死盯住那十捆人民幣。就在這個時候,阿寶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這有形無形的壓力,口齒不清地囁嚅了幾句;滿腔怨憤隨著黏痰湧上來,口吐白沫,往後一仰,休克過去了。

在危樓各色人等中,也許隻有喬老爺算得上是阿寶貼近的鄰居。其實,阿寶是個不願去打擾別人,也不願別人來打擾他的人。他的哲學是獨善其身,即使受過他父母托過孤的,作保護人的老喬,阿寶也恭而敬之地保持住距離。盡管如此,熱心腸的喬老爺還是搶前一步,扶起臉色灰白,牙關緊閉,人事不知的阿寶。而且,似乎不怕什麼牽連,也無所謂忌諱,更不在乎非我族類的眼色,抱住阿寶,沿著危樓裏扭曲的、搖搖欲墜的樓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送這個非常需要錢,但有了錢以後卻成了心病的小夥子去醫院。

追著喬老爺而去的,是我們這幢危樓的居民組長,一位年過五十,但精力旺盛的範大媽,就是她把抄家的搜查隊、文攻武衛隊引到危樓來的。以一種勝利的驕傲,一種不出所料的稱心勁,趕到喬老爺前頭,攔住他,似乎對一個大逆不道的劫法場的罪犯,喝問道:“你把他弄到哪兒去?”

其實,要不是阿寶決心擺脫這筆財富,給那幫氣勢洶洶的家夥,講出巨款的下落,任憑他們把危樓翻個底朝上,也決不會找到的。凡“文革”中抄家的能手,倘非賊星照命,想趁機發財者,便是泄私憤者。或者兩者都不是,隻是一種暴虐狂,真為所謂“革命”者並不多。然而,阿寶卻像佛經故事裏所講的造舍利塔以贖身的施主那樣,他本意倒是想超脫自己,結果反而把自己造到了塔的裏麵出不來了。他交出了這筆巨款,理應得到表揚,哪怕是一點鼓勵或者肯定,也該有的。可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相信阿寶還有十捆這樣的鈔票,藏在另外什麼地方。“文革”那幾年裏,大家聰明得對誰都不講真話,因而對別人的話,也決不可能相信。人與人之間隔堵牆,彼此窺測,滿腹狐疑。所以隻認為阿寶另有十捆,而不是百捆,應該說相當寬容的了。

抱著阿寶的喬老爺,當然恨這個被保護人,發了這麼一筆意外之財,招呼不打一聲。這種不尊重、不信任的情緒,使得喬老爺十分懊喪。“難道我老喬是貪小愛財之輩?要是你這個小夥子早偷偷地找我商量商量,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但是,範大媽一攔一擋,喬老爺發現自己更恨的倒是這個可惡的女人,她已經不止一次引鬼上門,抄這家,抄那家,弄得本來岌岌乎危哉的樓房,更加搖擺晃晃。隻要J巷外Y大街一過重型車輛,可憐的危樓便像打擺子病人那樣瑟瑟顫抖。如今那幫抄家隊大有不找出另外十萬元,決不罷休之意,一個個像喝醉了酒似的,拆間壁牆,撬水泥地,扒天花板,非把危樓毀於一旦不可。喬老爺這個一生樂嗬嗬,似乎從不知憂慮的人,頭一回金剛怒目式瞪著抄家得了理的範大媽,狠狠地啐了一口,梗著脖子走出危樓。

沉默,是最大的蔑視。不答話再加以一啐,喬老爺終於吐出鬱積已久的憤懣之氣,因為他和他那三十年代當過明星的妻子,也曾被這幫職業抄家隊光顧過。他老伴一點為數不多的金銀首飾,就在那回抄家中不翼而飛,而且還不敢聲張。因為對舊電影明星的信任程度,連阿寶的百分之五十還不到。如果你有金戒指,肯定會有金手鐲,必然會有金項圈。真到棍棒齊下,皮開肉綻之時,你喬老爺怎樣搪塞?忍了吧,打碎牙往肚裏咽,誰讓你娶了電影明星咧!連你通紅通紅的好成分,也給衝淡了。其實老喬年輕時也是紈袴子弟,不過衰敗得早,後來下海演話劇,劇團垮了蹬三輪,緊接著解放,成了無產階級。沒想到“文革”一來,旗手專門收拾三十年代,他也跟著倒黴,但他這啐受到大家的擁護。房子固然不好,沒有一家住戶不怨天尤人,罵爹罵娘的。但目前它還能擋風遮雨,還能提供你哪怕是絮一個窩的空間,而拆遷搬進新房的希望又那樣渺茫無期,眼睜睜看這樣折騰作踐危樓,是相當憤慨的。所以對範大媽特別的不滿意,尤其不滿意她那張年輕時也曾漂亮俊俏過的大臉盤上,露出來的飛揚興奮的神氣,最好朝她臉上啐痰才解恨。

範大媽才不在乎這些,或者也可能她根本不曾察覺鄰居們異樣的眼光,追出大門外,在J巷裏繼續攔截喬老爺,不讓他走。就在這個時候,從巷口浩浩蕩蕩殺進另一支人馬,頓時間煙塵蔽日,喊聲震天,立刻把危樓團團圍住,槍炮對準,子彈上膛,電喇叭聲稱阿寶是他們廠子裏的工人,他們有權處置,而且十萬元是阿寶向廠領導主動交代的,應歸工廠。拿到錢的這一撥自然不願交上去,其實他們也未必敢私分,現在爭的無非是功勞歸屬權的問題。雙方用革命的詞藻:什麼摘桃派呀!什麼躲在峨眉山呀!互相文攻幾個回合以後,就一撥樓內一撥樓外武衛起來。中國人素以愛好和平著稱於世界,在那十年間,不知怎麼搞的,動輒拳頭開路,槍炮說話,打個不亦樂乎。這兩撥爭奪的焦點,是危樓那頹敗殘破,本已不怎麼體麵的大門。經過一番拉鋸戰以後,門倒了,門框也散了架,門外的一撥蜂擁而進。雙方肉搏血戰了一番,有腦袋開瓢的,有肚皮豁開的,至於皮破血流,手足脫臼的,更不在話下了。最後雙方達成協議休戰,各取走五捆磚頭似的人民幣,撤離了危樓。劫後餘生的男女老幼,從躲藏處跑出來,各自收拾被當成戰場的家,最堪欽佩的,這些武鬥戰士於混戰之中,能忙裏偷閑地順手牽羊,不失時機地撈些外快。所謂“文革”成果最大最大,就造反起家者而言,是很準確的。可危樓的大門,自此直到“文革”結束,一直無人過問,能掩飾危樓破敗的這一點門麵失去以後,每個人都赤裸裸地把自己暴露了。

阿寶的昏迷,還未到得醫院,倒也無藥自愈了。睜開了那雙由於精神折磨而塌陷下去的眼睛,發現蹬著平板三輪的是喬老爺,在後麵推車的,卻是他最害怕失去,然而並未失去的未婚妻。輕輕地叫聲阿芳,兩行清淚簌簌跌落下來。在那樣歲月裏,連愛情都是苦澀的。

阿寶算得上是危樓的老住戶了。一九五七年,我由於寫了篇幹預生活的作品,碰上厄運,轉眼間,好多朋友都做出見麵不認識的陌路人一樣。為了避免他們尷尬,隻好想法離那些聰明自潔的同誌遠點,就托人在Y大街J巷深處這幢危樓裏找了個落腳之地。好像記得搬進來的時候,阿寶還沒有上小學呢!這個孩子在我印象裏,和他那善良得近乎怯懦,本分到愚昧程度的父母親一樣,老實得實在出奇。老實是做人的根本,但過分的老實,以至不能應付世變,顯得那樣迂腐、笨拙,就未必值得去讚美了。阿寶的雙親在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年代裏,由於過分恪盡職守,以致積勞成疾。隨後,在接踵而至的困難歲月中,就相繼撇下阿寶和大女兒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阿寶的這位姐姐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提起過。但我覺得正是阿寶姐姐有些什麼不名譽、不光彩的汙點,使得老兩口一輩子像生活在瓷器店裏那樣,小信翼翼,唯恐碰碎什麼地謹慎行事。

阿寶能熬過三年災荒,也許算人間奇跡。雖然餓得皮包骨頭,但還活著。他為什麼要當炊事員呢?正是那饑餓的日子裏,無數次總結經驗才得出的結論。以後他上了班——這裏我得為我也不怎麼喜歡的範大牧記一筆,正是她到阿寶爹媽的工廠去大聲疾呼直至吵鬧不休,廠領導被她纏得沒法,才把連童工都不夠格的阿寶收留——從領一筆工資開始,直到今天,除了最低的生活費用外,一分錢的奢侈,都未敢嚐試。就這樣,聚沙成塔地攢下了兩千元存款。可那時候,大家都信奉窮則變,富則修的哲學,越窮越光榮。於是,阿寶這四位數的存折,就成了某些人嫉恨的目標。但同時,也成了女孩子追求的對象。

要照喬老爺的評價,阿寶倘無那張存折,不會有姑娘瞧上他的。他也並不醜,大體上還是說得過去的。不知怎麼搞的,阿寶的被告麵孔,挨打姿態,一種似乎從雙親那裏繼承下來,在血管裏流動的窩囊廢氣質,使得他好像先天理虧三分的軟弱、膽怯、閃讓、退避,脖頸和腰杆都不怎麼直挺的神態,讓人感到掃興和灰心。但有的女孩子,愛神的箭往往不能射中她的心懷,偏偏很容易為金錢敞開心扉。所以,阿寶一看到那雙貪婪的眼睛,懷著覬覦之心,緊緊盯住他胸前口袋的時候,他常常產生一種熱辣辣的焦灼感,好像胸脯上抹了芥末麵或者辣椒油似的難受。

“你還想挑什麼天仙不成?”喬老爺有時急得朝他嚷,“你都快三十了,打一輩子光棍嗎?”

老天爺還是慈悲的,它不那麼勢力眼,終於在“文化大革命”兩派打得天昏地暗的時候,無論城市農村都被攪得雞犬不寧的時候,在S市Y大街J巷那棵和崇禎爺上吊差不多的歪脖樹下,我們可憐的阿寶,和另一個同樣可憐的姑娘阿芳相遇了。

當時,阿寶正匆匆忙忙趕往工廠上班,為了節省五分錢公共汽車票錢,成年累月這樣步行著。其實,整個廠子早就停工停產,幾千職工以革命的名義白吃白拿。可阿寶自打進廠就在食堂,所以不論別人怎樣造反有理,他得把大家喂飽。因而在十年浩劫裏,真正做到革命、生產雙肩挑的,唯有炊事人員。而阿寶又是其中佼佼者,連一分鍾也不曾遲到過。

阿芳——請原諒我在《危樓記事》係列短篇小說中,這種對老一輩有姓無名,對年輕一代有名無姓的稱呼法,主要是為了避免給我的這些鄰居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而已經在銀幕、屏幕頭角崢嶸,說不定在你家牆壁掛著的明星月曆上,有她玉照的阿芳,我更有責任為之隱諱。這隨便起的名字,隻不過是個代號而已。你可千萬別去索隱推測,以致對當代明星產上誤解——顯然還是第一次背井離鄉,從遙遠的同樣被“文革”風波攪渾了水的鄉下,來到S市謀生。她迷了路,找不到她要投靠的人家;而且也走累了,靠著那歪脖樹歇歇腳,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辦?

也許是她那可憐巴巴的神態,那怯生生、孤立無援的模樣,那被剛睡醒的城市所特有的喧囂紛擾,驚嚇得茫然無主的眼色所吸引,阿寶才遲疑地停下來的吧?其實,要不是早些時候,被推了陰陽頭的朱大姐(這位過時的電影明星總希望自己年輕,所以喜歡大家這樣稱呼她)曾經打算仿效她先祖朱由檢那樣,在歪脖樹結束屈辱羞恥日子的話,阿寶決不會駐足,以疑慮的神氣打量阿芳的。

朱大姐並不想死,隻不過一時氣短,悟不過來罷了。等到也是上早班的阿寶,把她從樹上抱下,那一口背過去的氣,終於緩轉過來的時候,她才真正感到活著是多麼的好,而且,小巷裏的空氣是多麼的清新宜人。這個一輩子不曾生兒育女的明星,像母親似的摟住阿寶,簡直瘋狂了似的親他,感謝他把她救了,還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告訴你喬大叔……”但是,誰知是範大媽有某種特異稟賦,還是她有著業餘偵緝的嗜好,好像什麼事情都脫不了她那對年輕時也很動人的眼睛。她嘿嘿冷笑一聲,揪住這位尋短見者,押往造反部,以企圖自絕於人民的罪名,把朱大姐另一半頭發也剃光了。“這樣也好——”喬老爺端詳半天後說,“要是演《阿Q正傳》的小尼姑,倒不用費事了!”

還是這棵歪脖樹,還似乎是不久前的場麵,結果又被似乎像上帝無所不在的範大媽碰上了。她這一回不是嘿嘿冷笑,不是連忙報告,而是猛撲過來,像老鷹抓小雞般的,想一把攫獲住阿芳,撕個粉碎似的。

阿寶也詫異範大媽那凶惡梟厲的樣子,而阿芳——她不像今天這樣見過世麵——被那五官挪位,肉絲都橫起來的臉,嚇得隻是索索地抖。尤其那沙嘎的聲音:“你幹什麼?你想在這兒幹什麼?……”如同多年不上油的車軸在轉動,使人感到扯心拉肺一樣的難受。她求援似地叫了一聲:“大哥——”期望著阿寶,此時此地也隻有他能證明,她在這巷子裏,除了歇歇腳,什麼壞事也沒做。阿寶這個人,雖然有那種胎裏帶的軟弱,但他的同情心,也並不比別的正直的人少一點。不過,自覺地位卑下,力量微薄罷了。但今天,也不知從哪平空增添一股勇氣,竟敢鬥膽攔住範大媽,護住已不知所措的阿芳。

範大媽胳膊一震,沒想到一個軟柿子捏的阿寶,竟敢公然抗拒或者蔑視她的權威。開頭,她隻是出於一種好意,認為這棵歪脖樹,肯定有找替身的吊死鬼在作祟,朱大姐上吊未成,現在又來個討死的。所以,她惡狠狠地撲過去,倒不衝阿芳,是衝阿芳背後那個伸出尺把長鮮紅舌頭的吊死鬼。她看不見,但她相信有。實際上她有點迷信,而且她認為自己佩戴的“文革”期間很盛行一時的革命裝飾品,具有某種降妖伏魔,驅邪避穢的功能。這自然是可笑的,有些荒誕不經。可她,卻是至誠地相信,你拿她有什麼法?正如她早年間裝神弄鬼一樣,硬說有位仙姑附在她身上。搬到危樓以後,還鬧過兩回,她丈夫那樣狠狠揍她,也無濟於事。一折騰就是半天,遍地打滾,口吐白沫,還說一些莫名其妙的鬼話。看來,隻有鶴翔莊的自發功可以解釋這種悖謬了。但是,胳膊震麻以後,立刻意識到這是妨礙她履行職責。一種似是天賦神權,範大媽批準自己監管壞人,並且防範那些可能淪為壞人的好人。前者如黑五類,黑九類;後者則由她疑神見鬼去畫圈。至少在危樓裏,能夠讓她放心的,絕對純粹的好人家是沒有的。甚至像孤兒出身的阿寶,她也總用眼角的餘光瞟著點兒,好像他那樣節衣縮食,揣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野心似的。尤其有一回,郵局把一筆彙往災區的百元款項,東找西查,終於證實是他寄的,並退還給他的時候,阿寶死活不認這個賬。這件事轟動危樓,它使人們看到雖然卑微,雖然無足輕重,雖然像躲在窩裏不敢探頭的鳥那樣的人,有顆多麼良善的心。盡管他非常節省,但並不吝嗇。可範大媽卻從此認定阿寶的錢來路不正,於是他成了她心目裏另冊上的人。“好!你竟敢和盲流串通一氣!”馬上嚴詞責問,“她幹嗎的?她找誰?她有證明嗎?她什麼成分?你——”範大媽轉臉對阿芳,“走,跟我到街革聯去談談!”

鄉下姑娘哪裏懂得街革聯其實是街道造反革命聯絡站的簡稱呢?那時候,群眾組織多如牛毛,甚至在動物園的猴籠裏,不知誰塞進一塊木牌,上麵居然寫著“紅麵猴造反總部”。這當然是惡作劇,但猢猻們不知底裏,上躥下跳地搶著玩,倒也是現實的縮影。我一直懷疑是喬老爺幹的好事,但他矢口否認,可又不掩飾臉上流露的得意之色。阿芳哪有喬老爺的膽量和幽默感呢?一聽要談談,便知道不是好去處,連忙以鄉下人的聰明,拔腳就跑。

範大媽馬上就判斷她不是好人,隻有壞人才心虛膽怯,大喝一聲:“站住!”隨即追趕過去。阿芳慌不擇路,摔了一跤,連隨身帶的包袱也來不及撿,爬起來沒命地衝出J巷,很快消失在Y大街的人流裏去了。

阿寶也許是有生以來頭一次,體會到一個男人保護不了一個女人的屈辱,他感到十分痛苦。以能夠與範大媽媲美的高嗓門,衝她惡狠狠地說:“你像話嗎?欺侮人!她怎麼礙著你啦!”

“欺侮?”範大媽不解地重複一遍。那腔調,表明了這個字眼在這種場合,純屬多餘。對於被她監管和需要防範的對象,這種欺侮,不僅是必要的,還是正當的。她就是這樣認為的。

阿寶夾著這個輕巧的,和主人同樣單薄可憐的包袱,走到巷口,站在範大媽視線以外的地方等候。他估計,過不一會,這個鄉下姑娘會踅回來尋找。阿寶等啊等啊,一直到無法再等的時候,買票坐車去廠裏給造反派做飯。午飯開完,又掏五分錢回來再等,白白耗去一個下午,不見她人影。傍晚,阿寶接著等,在路燈下,溜達到深夜。實在太晚了,才姍姍回家。阿寶自己也詫異,怎麼這樣誠心誠意地等了一天?是因為她可憐?因為她受欺侮?因為她叫了一聲大哥?因為她那苦楚動人的麵容?因為她那雙隻消看一次,就永遠忘不了的眼睛?……

他的心不那麼寧靜了。

幾經躊躇,阿寶解開了她包袱,多麼寒傖單薄的內容啊!真有點像某些人提倡的三無小說那樣空空如也,唯一的奢侈品,是麵小玻璃圓鏡。鏡子背麵夾著的當然應該是她本人的照片,但阿寶怎麼看,也和早晨在巷子裏見到那姑娘吻合不起來。看來鄉鎮上的照相師也有其獨特的天才,能把人照得完全不像自己。和我們讀某些特級作品一樣,評價的好和實際的好,常常總不吻合,看來權威的眼睛並不權威。

就在此時此刻,一種淡淡的,不可捉摸的脂粉氣息,令人煩惱地鑽進他的鼻子。可當真地去聞,依舊是他寒酸破舊屋子裏特有的黴味。然而,稍停片刻,不經意間,那溫馨的香味又輕輕襲來了。他不由得問自己:“她這會在什麼地方呢?沒有錢,沒有糧票,而且說不定沒有一個肯幫助她的好人吧?……”霎時間,一種同情,一種關注,一種比同情和關注還多了些什麼的感情,從胸臆間油然升起。於是,他再也不能安然地在床上躺著了。決心到此時此刻,所有無家可歸的人,唯一存身之地的火車站去尋找她。

邁出這一步是容易的,但為這一步所付出的代價,將是異常沉重的。假如阿寶當時要能預見到未來的話,也許腳步會遲疑,不像這會兒興衝衝地在馬路上奔跑。那速度,真好比兩肋生翅,腳底生風,衝刺似的朝S市那總搭著腳手架,總也修不好的車站票房飛去。心頭那股熱勁,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從哪來的?仿佛剛出籠屜的饅頭,塞在他胸膛裏似的,那樣實在,那樣熨帖。以致他的保護人大清早在巷子裏撞見以後,聽他如何如何地講了一通,立刻警告他的話:“那可是個無底洞!”他壓根兒沒往心裏去。

“阿芳說了,她不會拖累我的,她能養活自己,說不定還可以幫助我咧!”

喬老爺嗤了一下鼻子:“說得好聽,到頭來還得靠男人養活!”也許他正和他老伴,從街革聯請罪回來,心頭老大的不順。這種洗心革麵的早課,是給壞人準備的,喬老爺當然不算,但他老伴算,因為是三十年代臭明星。誰曾想到“文革”風暴製造了那麼多的家庭悲劇,這對本來是半路夫妻的兩口子,倒越發風雨同舟地親密了。喬老爺心甘情願降格為壞人,陪老伴請罪。從此,他每天清晨去裝作虔心懺悔的樣子,而且每次都能淚流滿麵,表現出內疚和自責的痛苦。這使得許多同時請罪的壞人,秘密地向他取經討教,喬老爺也絲毫不保守地傳經送寶。原來倒是朱大姐早年拍電影所用過的,一種極原始的刺激流淚的辦法,往手背上抹一點辣椒麵,必要時揉揉眼睛,淚水就辣出來了。於是大家都仿效行事,每天的早請罪就變成了一場流淚競賽。頭頭們作為改造壞人的成績到處宣揚,還開過現場會讓人們參觀以喬老爺為首的流淚表演呢!

阿寶振振有詞地回答他的保護人:“你都能為朱大姐把眼睛辣成了紅眼耗子,我怎麼就不能為阿芳——”

喬老爺截斷他的話:“這姑娘再好,她的農村戶口,是你一道過不去的關口!”

“範大媽她答應幫忙——”

“什麼?老範婆子?”喬老爺眨巴著辣勁未過,淚囊腫痛的雙眼怔住了。

然而,確確實實是範大媽。

阿寶怎麼也料想不到會在票房裏,碰上他恨不能咬一口的範大媽。而且更出乎意外的,正是這個範大媽,在擠得滿滿登登的,上訪告狀,革命串連,等待接見和買票簽證的人群中間賣茶湯。尤其讓他驚訝的,還是這個範大媽,竟然揚起胳膊招呼他,語調是那樣親熱,“快過來,阿寶,幫幫忙!”

他糊塗了,不知究竟哪一個是真的範大媽?危樓裏那人皆為敵的眼睛,怎麼也嵌不到這張做生意的殷勤笑臉上。其實,這正是阿寶的天真之處,在那灰暗的十年裏,有多少人向我們展示出雙重人格和兩麵嘴臉啊!不過有的彌合得巧妙些,天衣無縫,渾然一體。而範大媽則是屬於煮夾生了的飯之類,不免有點硌牙。就如同讀有些作家所炮製的作品,外麵是國產包裝,內裏卻是洋作家名篇的翻版一樣,不僅硌牙,還會讓人倒胃口的。阿寶盡管十分地不樂意——他來車站並不是為了幫她做買賣啊!可那張笑臉(據說早些年也曾風流一陣的)使他不得不費點力氣,朝她那兒擠去。但雙眼卻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裏,尋找他一心一意要找到,而且必須找到的那個鄉下姑娘。那份迫切的心情,讓人感到不是她的包袱丟在他這裏,而是他的什麼重要東西,被她拿走了,急著要找回來似的。範大媽顯然注意到他神不守舍的狀態,便問:“你怎麼啦?阿寶!”

他能對這位事端製造者說什麼呢?隻好恭喜她生意興隆:“想不到這麼晚,會有這麼多人!”

“你還沒見過大串連那陣——”她神采飛揚地回憶不久前那有史以來的壯舉,一次上億人的全國免費大旅遊,“哦!我這批過準的,憶苦思甜茶湯,三毛錢一碗,五毛錢一碗,有人還搶不到手呢!”

因為阿寶在炊事班工作,雖然他獨善其身,不問世事,但一把炒麵,一匙糖,衝上開水,該值多少錢,是算得出來的。現在賣兩毛一碗,已是對折拐彎的利潤,竟敢百分之三百、五百地牟取暴利,而絲毫不妨礙她自以為很革命的左派身份。阿寶雖說政治頭腦少些,也對她坦然自若的神態,有點納悶。這個年輕人心裏琢磨:“她會一點不害羞!”

傻兄弟,比她更心口不一的,比她還要下作,講漂亮話而幹不漂亮事情的人,從來也不像在“文革”期間那樣公開的無恥,簡直到了赤條條無牽掛的地步。範大媽隻不過是這支長長隊伍末尾的一個小卒罷了。至少她在收攤的時候,把賺得的幾塊錢,塞進口袋以後,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憂愁,破天荒充滿人情味地對阿寶說:“我要像你有那麼多存款該多好,毛毛也能從插隊的鄉下辦回來了。唉,我也不必半夜三更在這兒掙錢,貼補她的工分了!”她又歎了一口氣,心情那樣沉重,以致阿寶不禁扭回頭去打量她。

他們走出永遠不拆的腳手架,到車站門前的廣場,天色已經微明。這時,範大媽才想起來問他:“阿寶,你幹什麼來啦?”

“昨天早上,你在巷子裏,那歪脖樹下——”

範大媽恍然大悟:“敢情她是你對象?”

“啊呀,你說哪兒去了!範大媽!”阿寶埋怨她,“你把那姑娘打跑了,可包袱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