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的時候我特別喜歡坐在王東王西家的板凳上。

一直到現在我說話也特別注意,我坐的板凳是王東王西家的,而不單是王東家的或者王西家的。我喜歡看王東王西兄弟倆為這個家到底是誰的而爭吵,很有意思。

大概給王東王西起名字時王東王西的父母就不留心定下了這兄弟二人的基調:相左。這是我猜的,淵源我不清楚。但我喜歡坐在他們家的板凳上,一坐就屁股生根,舍不得離開。

這麼喜歡坐一個板凳,我想可能是因為王東王西家的氣氛太民主了,民主得有點過頭。我經常看到王東王西為這個家是王東的還是王西的而反目,有時正吃著飯呢,唾沫橫飛白眼相向。多數時候王東王西的父母也會參戰,慣例,母親向小的父親偏大的。無奈,大家隻好這麼稱呼,王西媽、王東爹。

每次王東王西帶著王西媽王東爹吵得不可開交時,最高興的是我。他們一家吵得熱火朝天,我卻邊聽邊看樂不可支。這場景太有意思了,跟我家吃飯不許說話、走路不帶步聲的家風完全是兩個世界。

於是在煩悶無聊的時候我總會扮演一下不怎麼光彩的角色,王東,你家青蘿卜真好吃。王西立馬接茬,什麼他家的?我家的,我挑的水我澆的地。王東反唇相譏,我上的糞我收回來的。我一邊哧哧笑一邊想,我隻要把火柴抽出來,不用擦就著了。這是兩個與生俱來就有吵架天分的家夥。

那咱們分家!

分就分。

王東王西很快有了兩個賬本,代表著自己的家。我有點害怕,我這火柴是不是擦得太亮了?但漸漸我就釋然了,這兄弟倆整天都在追逐著,有我沒我都一樣,我不用為此內疚。但是從那天開始,賬本確實存在了。作為兩人共同的朋友,我有幸成為賬本唯一的參觀者。

那是兩本相互追逐著的賬本,大到學費小到修鋼筆帽,王東記了一筆王西也肯定要有一筆,既然是分家,公平合理當然要體現出來。讓我感興趣的不是所有的一分為二,而是倆人的備注,在幾筆費用之後,倆人不約而同地用豎括號括起來,標注一下相當於一隻雞或兩斤雞蛋。初三的那次學費後麵,倆人擠擠歪歪地寫著相當於一頭豬。後麵還用括號括了一句,去年還隻是一頭羊呢。

在我關於童年的記憶中,看這兄弟倆的吵架是一抹亮色。

王東的物理成績在我印象裏從沒有下過滿分的意外,而曆史大事紀年表王西閉著眼睛在夢裏都不會說錯。於是我願意跟兩個天才都成為朋友。

兄弟倆賬本裏每一筆費用的支出都有日期、地點和證明人,當然,證明人一列裏幾乎都是我。

這叫監督的透明化。王東和王西對我有相同的信任。

我們跟父母保證過了,分他們的這些錢以後要還的。這是倆兄弟難得一致的方麵,我有點費解。更讓我迷惑的是王東一路衝進了大學,王西屁顛屁顛地攆到了高二,卻自動撤了。王西放下書包就跟著他父親走村串鄉,伐樹掙錢。我一直認為王西其實更有念書的天分,他的記性簡直就是葡萄枝,插哪都發芽。早兩年我去省城念了中專,回來一直自詡是球迷,想以此來嘩眾取寵。可王西在高中才踢一年球,就能把世界上大部分的球星娓娓道來,還附上國籍球隊甚至球衣號碼。

王東學天體物理去了,那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專業。但是在吵架上,倆人仍在發揚光大著,有時甚至吵出了地球吵進了宇宙。

過年小聚,我有感於工作比上學更無聊,便別有用心地說,王東王西,你倆那賬本呢,還在嗎?

王東一把從兜裏掏了出來,在呢,這第四本了。王東聲音裏有普通話腔,王西抓住先挖苦了一陣才找著頭緒,我的也在,我媳婦保管著呢,我拿去。

看我這記性,下學第二年王西就成家了。王西的婚禮我沒去成,過年小聚時王西補請的我。王西說王東漂到外太空了,他可得把根留住。

倆人的賬本往一起一放,我立馬想起姑娘的兩根辮子,王東的往裏凹,總是負數,王西的向外凸,都是進項。擰起來,就像麻花。

哎,王西,過年我得實習,沒辦法打工了,這半年的賬本得記上你的名字。王東真是會挑時候,即使是借錢那麼枯燥的事也讓他說得這麼圓潤。

你的賬本記上我的名字可以,不過要利息的。王西的表情有些狡黠。

那是自然,開個價吧。王東有些高興,我看得出來。

借你一頭牛,還的時候帶個小牛犢。

王東愣了,借一頭還兩頭,這是驢打滾利滾利。

王西歪著頭說,借的話就是高利貸,借不借隨你。

王東算了一會,咬牙切齒地點頭,借,大丈夫能屈能伸。

過年開春,王東揣著賬本順利地實習去了。王西在一個村子裏伐樹,歇息時給我發了條短信,他說今天他伐的是最後一棵樹。如今結了婚也可以上大學,他已經把媳婦的工作做通了。我明白這條短信的意思,王西下麵要專心複習準備參加高考。

這兄弟倆,又追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