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呈示部),主部主題 命運(1 / 3)

如噩運的風魔驟至,銅管樂器猝不及防地發出銳利聲響,劃破長空,席卷幸福的房屋和安寧的樹木。刹那間天地搖動,世界陷入昏暗,主人公愴然倒地,隨後掙紮著匍匐前行。外界的毀滅輻射到內心,命運不停地給靈魂注入毒素:驚惶焦躁,抑鬱悲淒。宿命難拒,人生若夢,精神的折磨綿延不斷。逃離,逃離似乎是不絕的音調,而憂傷毫無結果……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探監。

這倒是全新體驗,陸濱在心裏自嘲。

剛進入夏天,蝸了一冬的多倫多人,紛紛從寒冷蕭瑟的記憶中探出頭來,卸下臃腫冬裝,享受暖洋洋的陽光和滿眼的新綠。奇境遊樂園裏的過山車開始翻轉,甩下遊客們興奮的尖叫。各大商場把花苗盆一一鋪擺到門口,早晨還派員工精心地澆了水,其中紫牽牛花和白鳳仙花最為惹眼,引發人們一季綻放的幻想。

在丹穀監獄的門前沒有花蹤草影,大廳裏的空調不懈地吹出颼颼冷氣,像要把人拋回到冬日裏。陸濱不由得縮了縮肩膀,打了一個清晰的冷戰。在進口處,他接過獄警遞來的一個不鏽鋼托盤,從褲袋裏掏出手機、皮夾和鑰匙放了上去,像突然步入陌生、奇異的宇宙飛船,全身失去重量,意念也隨著虛飄起來。他憑錢夾裏的駕照證實身份,拿信用卡購物,以手機與外界溝通,用鑰匙打開公司門和家門。交出這幾樣東西,就等於拱手交出他的全部世界!他走過安檢門,引發檢測器一陣驚悚的怪叫。原來皮帶上嵌著一枚倒黴的銅扣!他無奈地退回來,解下皮帶,交給了獄警,這下連遮羞都不能確保。

他終於無聲地通過安檢門,背上卻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揣想道格拉斯·克爾穿越這道門時的感受,心生幾分悲憫。道格拉斯是他即將探望的囚犯,他的生意搭檔。他走進探視室,局促地坐進一個巴掌大的格子間,麵對一扇玻璃窗,窗內是簡陋無比的一桌、一椅、一部電話、一扇門。悲憫隨著背上的冷汗消失,怨恨卻如沙漠上的仙人掌,在心上尖銳地直立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道格拉斯,他至少不必到這個鬼地方來。

幾分鍾後,對麵的門開了,道格拉斯踉蹌地撲過來,跌坐到玻璃窗內的椅子上。他身穿橙色囚服,像根碩大的胡蘿卜;臉是過季白菜的顏色,頭發亂卷橫懸,讓陸濱恨不得立即押他去發廊。人要衰起來,一夜之間皇帝都會變乞丐。

道格拉斯身材健美,金發碧眼,一張臉英俊得不近人情,還擁有退役冰球明星的身份,以前在任何場合都會成為焦點,讓女人癡迷,最可恨的還惹男人愛戴。他平素一副酷酷的裝扮,引領時尚,戴限量版的勞力士手表,穿絕對意大利手工製作的皮鞋,甚至連內褲都要名牌Calvin Klein。名牌防濕?難道他撒尿總能不留一滴在內褲上嗎?陸濱恨恨地想。現在怎麼樣?監獄發的內褲大概連個牌子都沒有,還是印度童工的血汗產品!

道格拉斯從多倫多職業冰球隊退役後,嚐試過不同職業,五年前和他的一個朋友合辦了現代建築管理公司,專門承接大多倫多地區的大型建築裝修工程。後來他的合作夥伴移民法國,出售股份。道格拉斯雖是運動員出身,四肢發達,頭腦並不簡單,在選擇新合作者時頗費了一番思量。他雇的幾位躊躇滿誌的高管,講話頭頭是道,但工作不用心,每到星期五經常不見人影,而出生於中國內地的陸濱,務實、肯幹、自律、儉省,和這樣的人合作,哪兒有吃虧的道理?他決定讓陸濱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下公司20%的股權,令全公司嘩然。陸濱當時僅是個項目經理,自然喜出望外,立即把他供奉為“大恩人”。不久,現代公司連續贏得幾個全城矚目的大項目,生意一路攀升。陸濱得到了一再翻倍的分紅,不但付清了欠款,還開始換車買房。在那段日子裏他每天像在奇境遊樂園裏坐過山車,旋轉翻騰,心跳劇烈,尖叫之後還有尖叫,高潮之後還有高潮。

何謂人生運氣?就是在正確的時間站在正確的位置上,陸濱那時常常這樣想。

道格拉斯主管公司的銷售、財務、公關,陸濱主管人事、估價、施工。兩人的合作雖談不上天衣無縫,但也算相得益彰,當然磨合是家常便飯。對此陸濱倒坦然。他和妻子邱霜磨合了十幾年,越磨越不合,何況碰上這麼個金發碧眼的老外呢?道格拉斯頻繁為公司做些短期投資,在不同的投資賬戶之間轉來轉去,不時獲得讓人驚喜的回報。他常伸出食指,炫耀自己“點鐵成金的手指”。陸濱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甚至還崇拜他的本領。金融市場一如大海,而道格拉斯仿佛靈活勇敢的衝浪手。陸濱本人是個糟糕的投資者,他不止一次開玩笑說,他要是投資生產洗發水,人們就會紛紛剃光頭;他要是買下一座墓園,人們就會停止死亡。

一個多月前,現代公司拖欠永久電業公司200萬加元,被對方告上了法庭。法庭當即下令凍結了現代公司在道明銀行的賬號。道明銀行的客戶經理發現道格拉斯轉移了200萬加元到個人賬戶上,立即報告了法庭指派的案件調查員。調查員順藤摸瓜,掌握了道格拉斯非法投資的證據,便報了警。原來道格拉斯把錢如數投資到北美礦業公司的股票上。這家公司宣稱在非洲某地發現了金礦,並獨占了開采權,挑動起眾多人的發財欲望。不久謊言被揭穿,金礦子虛烏有,北美礦業股票狂跌如泄洪,直到被紐約股票交易所摘牌。道格拉斯投資全軍覆沒,鋃鐺入獄,霎時星光黯淡,還拖著陸濱一起“走麥城”。男怕入錯行,這話不對,男怕找錯搭檔。現代公司目前無力支付欠款,生意難以為繼。

道格拉斯抓起窗內的電話,陸濱立即拿起手邊的電話接聽。道格拉斯脫口嚷道:“你得救救我們的公司!”四十幾歲的人了,口氣還像個被寵壞的孩子。他不懂什麼叫“走麥城”,隻抱怨自己的黴運。他再三解釋當時隻想打個投資短平快,計劃投資一旦成功,就立即還回公款,可惜上帝沒有“傾聽”他的計劃,現在臨時懺悔、祈禱都來不及了。他懇求陸濱至少籌款100萬加元,支付永久電業的部分欠款。對方從現代公司手裏承包幾項大型工程,如果它的員工撤離工地,意味著現代公司的工程全麵癱瘓,那麼距離倒閉也就隻有一步之遙。三個月後,現代公司裝修皇家銀行全國分行的大工程將動工,就會有大筆的進賬。隻要挨過一百天,就會看到希望。

“100萬!”陸濱叫道,“你把我一條條切碎了去賣,也賣不了這麼多錢!”

道格拉斯不打算“切碎”陸濱,在加拿大沒人願意買“人肉包子”,何況陸濱的肉乏味。他雖然淪為階下囚,難得還保留有幾分幽默感。陸濱問他為什麼不讓他的家人想辦法。他蔫瓜般垂下頭,坦白自己一向揮霍無度,家裏沒有存款。他的父母雖說小有資產,但他無權變賣,他還沒墮落到當啃老族的地步。他在挪用公款之前,說服了妻子蘇菲,用房子做抵押套現炒股,結果雞飛蛋打。蘇菲目前做家庭主婦,坐吃山空,沒有能力救他。可憐的蘇菲!如果他把自己做的對不起她的事情拉一個名單,那名單會比穿越安大略省的央街還要長。

落到監獄裏,才想起憐惜妻子!陸濱不由得搖搖頭。

道格拉斯被捕後,立即被媒體踢爆醜聞,重新進入公眾視線,同時失去了人生中兩樣重要的東西:自由和名譽。陸濱上網進行人肉搜索,輕易地就找到了他的“豔照”:在一家高級賓館的一個套間裏,他僅穿一條內褲站在床前(當然是名牌內褲)。雖然光線曖昧,他臉上的沮喪神情卻清晰可辨。一個年輕的紅發女子幾乎全裸,仰臥在床,已無生命跡象……原來他趁到紐約出差的機會,從著名的大蘋果紅樓召妓尋歡,不料那妓女事前吸毒嚴重超量,加上情緒過於激蕩,心血管爆裂,驟然歸天。他在倉皇中報警,卻忘記了套上長褲……在短短的幾天內,這幅照片被點擊千萬次,吸引了幾千網民留言。網絡上的緋聞是大麻,是最新式的三級片,讓民眾興奮、上癮。蘇菲看到這幅照片後,立即把筆記本電腦扔到了窗外,擊碎的玻璃片四處飛濺,甚至攔腰斬斷了一簇簇青草……道格拉斯不但把她推入經濟困境,還使她在公眾麵前蒙受恥辱,陸濱想,難怪很多女人痛恨不負責任的男人,他也痛恨。

道格拉斯兩眼閃動期待的光芒,反複強調陸濱是他唯一的希望!銀行早把現代公司打入黑名單,他隻有個人借貸一條路。在加拿大,除了上天難,就是借錢難。他平常交往的那些白人,個個都是靠劃信用卡度日的主兒。哪個人口袋裏裝著200加元現金,已算奢侈一族。近些年來,大多倫多地區的中國移民與日俱增。他耳濡目染,對中國人的理財觀念有所了解。他們省吃儉用,不是把錢暖呼呼地藏到床墊底下,就是小心翼翼地放進銀行的保險箱。有的人家年收入4萬加元,居然把孩子送到名師門下學鋼琴,簡直有讓錢生兒子的本領!他堅信陸濱也不例外,一定有存款,而且還可以暫時抵押房產。

陸濱沒有料到,一向以人脈廣泛自詡的道格拉斯,借不到一分錢,竟求到了自己頭上。不過道格拉斯的哀求,讓他心裏有幾分受用。十年前道格拉斯第一次見到他,隻和他輕描淡寫地握握手,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懶得去學。BIN(濱)的發音應該不算難吧。道格拉斯的傲慢刺痛過他,那痛像風濕病,每逢刮風下雨的倒黴日子就會發作。他沉默著,繃緊了臉。當場拒絕顯然不妥,道格拉斯畢竟對自己有恩。

道格拉斯嗅出了陸濱沉默中的猶豫,立即說:“你不願意幫我,總要幫幫蘇菲吧,她是你的好朋友。你當落水狗的時候,她伸出手拉你……我知道你們中國人最講知恩圖報。”他花心,但不豬腦,懂一點心理學,掂得清蘇菲在陸濱心中的分量。陸濱的神情果然有所緩和。他緊接著又搬出他和蘇菲收養的中國女孩瓊,“還有瓊,我不希望她因為我受到傷害,她是我們的中國小天使!你一直那麼喜歡她!”

苦肉計!這簡直是東西方共通的策略。陸濱想,道格拉斯知道自己最經不起苦肉計。蘇菲和瓊的溫柔麵容開始在眼前晃動,他幾乎脫口答應道格拉斯,但妻子邱霜和兒子北北的身影隨即出現,遮擋一切。危難當前,森林中的任何一頭公獅都會首先保護自己的母獅和孩子,何況他比獅子進化得多。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邱霜剛剛和他分居,房產已不歸他所有;他還把存款都轉到了兒子名下,以確保兒子未來穩定的生活。他麵色淒然,幾乎淚眼婆娑,“北北的情況你不太了解,他可能有精神疾病,很難自立,我不願意對外人講,這些年來,我和邱霜為他操碎了心……”

道格拉斯麵露驚訝,目光立即變得黯淡,低聲說:“我為你感到遺憾。”

陸濱暗自舒了一口氣,他的反苦肉計奏效了。

道格拉斯拜托陸濱去看望蘇菲和瓊。他入獄後,蘇菲還沒來看望過他。他從監獄裏打對方付費的電話,蘇菲聽到是從監獄裏轉來的,拒絕接聽。他希望有機會當麵懇求蘇菲的寬恕。“能寬恕你的人,心一定得比加拿大中西部草原還博大。”陸濱諷刺道。諷刺也好,同情也罷,陸濱和他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救他等於自救。兩人絞盡腦汁想籌錢的辦法,但無計可施。道格拉斯可憐兮兮地抱怨,監獄裏營養不良,大腦不再正常運轉。陸濱暗想,他以前營養充足,大腦運轉正常,但想出的都是些歪門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