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很快過去。末了陸濱受不了道格拉斯依依惜別的目光,終於答應另尋出路,解決現代公司的危機。
陸濱走出探視室,有點兒迫不及待,在大牆外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感謝上帝!對比道格拉斯,至少他還有吸煙的自由。
馬路斜對麵是丹穀監獄的舊樓,與新樓之間以一條通道相接,把一百多年間的新舊罪惡聯係了起來。舊監獄樓建於十九世紀中期,屬古典的哥特式,頗有皇家氣派。工人們用手切割、雕琢了一塊塊石頭,然後又精心地堆砌,建成了這座當時在全球都稱得上頂尖的“犯人宮殿”的監獄建築。尤其它的正門,使陸濱不由得聯想到羅馬的一些風格大氣的建築。新監獄樓在上個世紀50年代建成,準確說是拘留所,主要關押正在接受法庭審理的嫌犯。到了70年代,舊監獄樓因年久失修,便被廢棄了。五十年前,道格拉斯的爺爺坐過丹穀舊監獄,道格拉斯現在坐的是新監獄。家是一棵樹,每個人都是樹上掉下的果子,離不開樹多遠,陸濱想,道格拉斯的爺爺搶劫銀行,道格拉斯企圖非法牟利,掠奪得更巧妙、更隱秘。爺孫倆手段不同,目標卻驚人相似。
一位精壯的男警衛走過來警告陸濱,根據監獄新規定,抽煙要離開大牆5米遠。他無奈地挪離5米,站到監獄和馬路之間的一塊空地上,上下不著調。加拿大人的規矩太多,在室內不能抽煙,怕熏壞他們的肺,煙民們隻好轉戰室外,現在又怕熏壞建築。全世界的人似乎都想剝奪陸濱的快樂,包括他的妻子邱霜。邱霜勸他戒煙不止上百次,就像一張被損壞的唱片,總重複同一句歌詞。想到邱霜,他又點燃了一支煙。男人從骨子裏拒絕女人教訓,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可女人偏偏固執地拒絕認同真理。
兩支煙過後,陸濱撥通了蘇菲的電話,問可不可以去看看她和瓊,還一再保證絕不會打擾她們太久。蘇菲自從道格拉斯進監獄那天起,就拒絕見任何人。陸濱尊重她的願望,不想貿然闖去,但她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麻煩就像厚臉皮的產品推銷員,不管你多麼堅定地驅趕,他們還是會反複地敲上門來。她猶豫了片刻,終於答應了。不隻她的聲調,連她從電話裏傳過來的氣息都是悲傷的。陸濱知道,她的悲傷貨真價實。
陸濱開車來到了道格拉斯夫婦的家。他們家的房子坐落在離卡薩羅瑪城堡不遠的富人區,已有百年的曆史。房子是尖頂的維多利亞風格,紅磚結構,被兩棵楓樹掩映。楓樹全不顧主人的心情,一如往年般舒展枝葉。幾年前,蘇菲請人重新裝修了整幢房子,還親手布置了室內的全部裝飾,使古老軀殼與現代內容渾然一體。陸濱欣賞她的品位,甚至還曾想過請她設計自己家的新房子,但邱霜不敢恭維她仿古懷舊的風格。現在想來,排外其實是女人的天性,邱霜不願意生活在被一位熟悉女人營造的氛圍中。
道格拉斯的家比從前安靜了許多。中國大陸的寄住生麗貝卡搬走了,而道格拉斯自己,“放棄”了二樓主臥室裏的豪華大床,睡到了丹穀監獄裏窄窄的硬板鋪上。陸濱走進起居室,看到瓊縮坐在角落裏讀一本童話書。瓊平素見到陸濱,總會立即撲過來擁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此刻卻一改往日的活潑好動,像一隻失寵的小貓般安靜。陸濱叫她的名字,她才慢慢地站起身,走過來,問了一聲好。十歲的孩子,臉上竟出現成人般壓抑的神情。家庭的變故,永遠促成孩子的早熟,陸濱不禁感慨,但早熟是雙刃劍,會磨礪,也會傷害。
“你媽呢?”他問。
瓊撅起嘴,指指廚房:“她在甜食的天堂裏。”
陸濱隨瓊走進廚房。蘇菲坐在餐桌旁,全神貫注地吃一大塊奶油蛋糕。愛犬亨利伏在她的腳旁,眼神悲哀地望著自己的主人。蘇菲用一隻廉價的塑料夾子,把頭發胡亂地綰在腦後。她天生一頭自然卷曲的金發,常讓發如清水掛麵的東方美女豔羨不已。金發女人在北美最受男人寵愛,其中瑪麗蓮·夢露、斯嘉麗·約翰遜是典型代表。很多天生棕發、黑發的女人,都不遺餘力地把頭發染成金色,好拚得寵愛。像蘇菲這樣對一頭金發不以為意,實屬暴殄天物!她皮膚幹燥,眼眶青黑,神思恍惚,似乎宿醉未醒,最恐怖的是她身材發福,肚皮下大概能藏得下一隻鬆鼠。
“你變樣了!”陸濱脫口說道。
蘇菲有些尷尬,聳聳肩,嘟噥道:“誰在乎呢?”
“你的朋友在乎!”陸濱說。
瓊說:“我媽現在有一大堆好朋友:皮薩、三維治、薯條、冰淇淋、巧克力……”
蘇菲替自己辯解:“它們給我安慰……至少不會欺騙我……人前生是動物,動物的本性是什麼?就是吃!”她給暴食暴飲找到了一大堆理由。在原始社會,動物要在森林中生存,就必須獵取其他動物,但好運不常在,不是每天都有收獲,所以對挨餓心懷恐懼。每當它們見到食物,本能地拚命去吃,以存貯能量,熬過饑寒的嚴冬。這種本能一代一代遺傳,自然也被人類繼承……她不病態,不過忠實地遵循人的本能……誰有權利批評她的忠實?
那個金發彎曲、豐乳細腰、明眸皓齒的蘇菲,那個笑起來像好萊塢影星卡梅倫·迪亞茲的蘇菲到哪裏去了?陸濱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心裏湧起一陣悲愴。他突然意識到,探望蘇菲其實比探望道格拉斯更糾結、更沉重,因為在他心底,有一塊柔軟如絲的地方,永遠屬於蘇菲……
陸濱第一次見到蘇菲,是在十幾年前。
那一年冬天來得悄然詭秘,一夜間,就把雪痕印到了多倫多的大街小巷。到了早晨,朔風在高高低低的樓房間穿梭,來無影,但左一縷,右一團,真切地撲打到臉上。陸濱移民加拿大僅半年,基本上處於無業狀態,隻在夏天打了一些零工,比如在遊樂場清理過山車,在國家展覽館的集市上賣熱狗。天一冷,季節性的零工更難找了,甚至在冰球場打掃衛生的職位都炙手可熱。
距聖誕節還有一個多月,但按多倫多的傳統,布洛爾大道上的彩燈已被一片片點燃。路兩旁的商家早就把櫥窗換成了聖誕主題,在裏麵恣意地堆滿花花綠綠的禮盒。聖誕年年過,但多倫多人仍像初涉情場的男孩,向往與情人會麵一樣迫不及待,甚至有些誇張。滿街播放的是聖誕歌曲,尤其那首北美人百聽不厭的“Jingle Bell”(《鈴兒響叮當》)。
“Damn Christmas Song!(倒黴的聖誕歌!)”他在心裏嘟囔道。如果他說向往這個洋人的節日,難免有些做作,不過這滿街的大紅大綠撩得他躁動。他對“櫥窗購物”沒有興趣,但還是在Holt Renfrew店的櫥窗前停頓了幾分鍾。不久前,他曾得到過一次到城市電視台麵試的機會,準備買一套麵試穿的黑西裝。因對多倫多的服裝店一無所知,他無意中走進這家店,看了一眼西裝價格,掉頭逃開。3000加元一套西裝!簡直是逼他去砸銀行。從此他多次過門而不入。
櫥窗裏展現的是一間餐廳。餐廳中央有一套櫟木的桌椅,桌上擺著整套的瓷餐具、純銀刀叉,件件都是精品。裝飾餐桌的人工樹枝是銀色的,泛著高貴的光芒。一位金發碧眼的女模特坐在桌旁,高仰著下巴,神情猶如希臘女戰神般驕傲。金銀花紋相間的內衣遮不住她身體的突兀。她頭戴大紅的絲絨帽,帽簷還鑲著雪白的絨毛,即使隔著玻璃,他似乎都能感覺到絨毛的柔軟……絲絨帽原本是聖誕老人的專用品,但被她戴到頭上,就性感嫵媚起來。
陸濱知道今夜內衣女郎等待的不是自己。
窗內奢華溫暖,窗外簡樸寒冷,幾寸厚的玻璃隔開兩個世界。他的妻兒還生活在國內,他在這異國他鄉孤身一人,對標誌團聚的聖誕節充滿畏懼,再加上生活拮據,他的心情貼近了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他需要幾根點燃生活的火柴,不,火柴沒能拯救小女孩,也不足以讓他幸存,他需要一支燃燒的火炬。
他來到了參考圖書館。為節省費用,他沒訂上網服務,經常到圖書館上網找工作。大廳中央迎麵立著一張巨幅海報,海報上的大字撲入眼簾:“蘇菲·歐文女士新書發布會:《羅傑·歐文的中國歲月》”。下麵還有一行小字:“羅傑·歐文的孫女曆時五年,傾情追述祖父充滿冒險與奉獻精神的中國經曆!”
羅傑·歐文,這個影響了陸家三代人命運的名字,正黑白分明地注視著陸濱!而蘇菲·歐文是羅傑的孫女!他的心狂跳起來。他走進二樓的大會議廳,新書發布會的現場,發現裏麵已坐滿了膚色不同的聽眾,而他是唯一的黃皮膚黑頭發。他惴惴不安地坐到了後排的一個座位上,仿佛即將講演的不是蘇菲,而是他自己。
一分鍾、兩分鍾……十分鍾過去了……期待如此美好,又如此令人窒息。他的思緒像驟風中的垂柳,不停地搖曳。陸家與歐文家的前輩曾在百年前相遇,後經曆過四十多年的隔絕,如今兩家人的後代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長河,即將重逢,將在彼此的心靈中激起怎樣的浪花呢?
蘇菲終於出現了。
眾人靜了下來,等待這位一鳴驚人的女作家發言。無論讓哪個族裔、哪個年齡段的男人來品評,蘇菲都稱得上美女。她的眼睛一隻是藍的,另一隻藍中帶綠,使她比其他西裔女子多幾分俏皮。她上身穿一件V字領的黑羊絨衫,大方地把飽滿的雙乳各露出半邊,洶湧著熱烈而誘惑的波浪。女作家原本令人遐想,再加上性感,就幾乎所向無敵了。台下的白發男聽眾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何況正處旺年的陸濱。
蘇菲說:“我是一個沒有恒心的人,學過滑雪,也拉過小提琴,到了二十幾歲還沒有一份固定工作。祖父羅傑經常說,蘇菲是永遠都在尋覓自己的那種人。”她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細密潔白的牙齒,笑容酷似好萊塢明星卡梅倫·迪亞茲,“祖母去世後的一天,我去看望祖父,幫他整理他在中國時留下的東西,寫的信,拍的照片。這些東西把我的生活引向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方向。經過五年的努力,我寫出了這部回憶錄。很遺憾,我的祖父因為健康的原因,今天不能到場。他是這本書的主角,也應該是新書發布會的主角,我隻是一位記錄員。”
蘇菲朗讀了書中的幾個片斷。其中包括羅傑在20世紀30年代寫給妻子瑪麗安的信,他在信中說:“在中國的中原地區有那麼多受苦受難的人,而我一出生就擁有了那麼多,真感到歉疚。我現在才意識到,我到中國不隻是為了幫助那些急需救援的人們,還是為了尋找生命的意義。”蘇菲把“China(中國)”一詞說得柔和、韻律十足,在無意中拉近了她和陸濱之間的距離。
講演結束後,聽眾們湧向蘇菲。售書、簽名、交談、合影、接受采訪……蘇菲應接不暇。《羅傑·歐文的中國歲月》35加元一本。陸濱在人群背後悄悄拿出自己的錢夾,數數裏麵的現金,隻有15加元。他繼續在夾層中搜尋,終於找出了一張老照片:一位白人醫生和一位中國女護士的合影。照片的年代久遠,邊緣早已磨損。他不再為囊中羞澀而慚愧。如果說歐文家族的生活是一出戲劇,那麼他找到了一張門票。他惴惴地立著,右手的手心慢慢地滲出汗,不得不把照片換到左手上。人群終於散去,他仍在躊躇,琢磨著“曆史性”的開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