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臉笑笑,你那是中國式的迷信!到了加拿大就多餘了。
我不得不承認,她笑起來有點魅力。她身穿長至膝蓋的純棉奶酪色襯衣,腰間紮一條楓紅色的真皮腰帶,圍一條和腰帶同樣顏色的披肩,隨意、優雅,和初秋的色調吻合。她的五官不是很出色。我在唐人街中餐館見到過一位侍應生大媽,和她長得十二分相像,不過那位大媽整天穿一條樣式老土的牛仔褲,實在和優雅無緣。卓悅從不在唐人街的狹小圈子裏打轉轉。她們兩人住在同一座城市裏,可同一座城市包含著多少種不同的生活!
她問我要喝什麼,我答可樂,她說沒有那種垃圾飲料,給了我一瓶礦泉水。我猜想她崇尚所謂健康生活,不然四十出頭了,怎麼會把身材保持得那麼苗條?
我一五一十講了蘇菲家出現的新情況,她倒是耐心地聽,隨後說,不可以根據封麵來評判一本書,我見過保羅,不像你想象得那麼粗魯凶狠,不過有點特殊,她把重音放在“特殊”一詞上。她接著給我“上課”,加拿大是個寬容國度,你得學會寬容。保羅的父母是一對酒鬼,他從小過著非正常的生活,後來被蘇菲的父母收養,也希望像蘇菲一樣安定文雅地生活,但有些人血液裏天生就有躁動細胞……
酋長的躁動細胞是從他的酒鬼父母那兒繼承來的吧?我暗想。卓悅居然替酋長辯護,惹我憤懣。她是我小姨!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她和我媽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過!為什麼不站在我的立場上?到這種時刻,我沒必要替酋長保羅保守秘密了,索性把他的個人隱私炸彈般扔過去:保羅有艾滋病!
卓悅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驚跳起來,立即救我逃離“水深火熱”,反倒語調平靜,悠悠道來,隻要你不和保羅上床,不和他共享一個注射器,你不會傳染上他的艾滋病。她的表情是經過世事曆練的冷冰冰的平靜。我不是她的女兒,她當然不會像我媽那樣和我肝腸相連,為我擔驚受怕。
隻要有保羅在,我睡不好覺……我繼續抱怨。
你媽告訴過我了,卓悅打斷我的話頭,她找我興師問罪……中國女人就這樣,喜歡大驚小怪。聽她的口氣,倒好像她不是中國女人。
我想搬出去,問她能不能幫我找個合適的住處。她卻建議我繼續留在蘇菲家,如果我一定要搬的話,就到中文報紙、網站上去查嘛,招租廣告鋪天蓋地。她的話綿裏藏針,你在決定留學那天起,就該做好獨立的精神準備。電話鈴響了,她接起電話,開始談笑風生起來。我匆匆道別。一路上心裏都是委屈。卓悅大概覺得我小題大做,擺明了不想幫我。當然,住地下室、當酋長鄰居的人不是她,何況她沒有孩子,不會理解孩子的苦楚。我也很矛盾,有時希望她把我看成大人,有時又希望她把我當做孩子,當然常常是在錯誤的時刻。
我媽打電話問我租房的事,我把卓悅的話如實轉告,我媽生氣了。一筆寫不出兩個“卓”字,她怎麼這麼冷血呢!這下慘了,卓悅從此要進入我媽的黑名單。我隻好反過來安慰她,說這兩天酋長夜裏安靜了些,我開始忙功課,搬家的事再等等。我掛斷電話,有點悲哀。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幫我,有心的無力,有力的無心。
夜已深了,我躺在床上失眠。風不厭其煩地從花園裏穿過,不知是同一股風,還是千百股不同的風。在喧囂中我還是分辨出黑莓手機發出的叮咚聲,我起身查看。健立發來短信:別折騰自個了,也別折騰我,咱們在這兒bye bye。
“這兒”是哪兒?網絡空間?我爸媽那代人,和女朋友分手會麵對麵,還“吻別”,然後“世界開始下雪”,傷心也傷心得浪漫。現在可好,分手都分得這麼冷漠虛無。
為什麼?我發問。
遠水不解近渴。
遠水不解近渴!就TMD這麼赤裸、這麼實際!我對健立的猜測得到證實。他天生耐不住寂寞。即使耐得住,他周圍的女孩子也會把他“糾正”過來,誰忍心讓一個富家公子獨對寒窗?他是個倒黴蛋!我給他下了定論。我把手機摔到地板上,隨後又跳下床,撿起手機,發現它居然毫發無損,很無辜很倔強。我又憐惜起它來,或者說憐惜我的錢包,我絕沒有閑錢再買一部手機。我回到床上,把頭埋進枕頭裏,好讓淚水有個去處……
我以淚洗麵好幾天,慢慢地覺得無趣起來,就停止了哭泣。
懨懨地捱過了幾個星期,把日子過得稀裏糊塗的。有一天草莓打電話給我,說她周末要和朋友一起到伊瑞公園釣魚,約我一起去。你出來散散心,天天窩在家裏全身要長白毛了。我問約她的是哪種朋友,她答是有待進一步發展的,但在男女之間,朦朧階段最讓人期待,也最有趣。她比我大幾歲,對男女關係有一套自己的專利理論。
我認識草莓,是在思明學院的自助餐廳。有一天她端著一盤子披薩坐到我旁邊,主動和我搭訕。她是美女,這一點毋庸置疑,臉上掛著典型的美女表情,全身上下都是名牌,但我懷疑那是些山寨產品。她見到一塊石頭都有三句話說,何況我還不是一塊石頭。她在國內參加過高考,毫無懸念地落了榜,就來到思明學院讀預科,比我早一年入學。她比我高一頭,看我的眼神有點居高臨下,總的來說算熱情。我初來乍到,多一個熟人沒有壞處,就開始和她交往。
星期六早晨九點,草莓打電話給我,說她已經等在蘇菲家門口了。我出了門,看見一輛簇新的寶馬,草莓坐在後排的座位上正花枝招展地向我揮手。這時副駕駛座旁的玻璃被搖下來了,一位男生探出清秀的臉,說,快上車吧。
我上了車,駕車人轉過頭,讓我大吃一驚。竟是健立!他的頭發一撮撮立著,出門前至少噴了半瓶發膠,讓我聯想到刺蝟,既冷又硬;他把Polo T恤衫的領子立著,戴一條CK牌的金鏈子,比在國內時又酷了幾倍。
原來是你!健立也有些驚訝。
你們認識?草莓問。
麗貝卡她媽是我爸的部下。健立輕描淡寫。
她媽是我爸的部下!我聽了,氣得鼻孔險些冒出青煙。這就是他對我們的關係的介紹!我們向彼此獻出了初夜!他把我們之間的甜甜膩膩都忘了!現在他和我近在咫尺,彼此的距離比天涯還遙遠。我真想立即跳下車去,不要再看他那張裝酷的臉,可他已經發動汽車,上了街道。我忍住了,不想讓草莓知道我為健立傷心過,她本來就認定我在男女感情上弱智。心裏有一個微小的聲音提醒我,情場上沒有永遠的輸家,也許我還有扭轉局麵的機會。
我問健立什麼時候來多倫多的,他說兩個星期前,已經開始在思明學院讀書。今年初他爸媽移民加拿大,在這兒買了一套房子。他在加州的學校讀膩了,就搬來了。他和我讀同一所學校,竟然不主動找我!他上學第二天,就在教學樓的走廊上盯住了草莓。草莓算甜妞,他是屬蜜蜂的,對甜的東西敏感。草莓一路上向健立獻媚。健立表麵上無所動容,心裏美滋滋地照收不誤。草莓麵容姣好,聲音嬌嗲,她的媚,不收豈不是浪費?
清秀男生叫北北,是健立的堂哥,5歲時就移民了加拿大,在思明學院學公共管理,希望畢業後為政府工作。專業是他媽幫他選的。他媽說他智商不高,為政府工作比較合適,這聽起來夠諷刺!
健立駛進伊瑞公園的停車場,仍不肯減速,險些撞上一輛舊本田車。開本田的是一個白人男生。他把胳膊肘懸在窗外,露出刺青,那是一條蜿蜒的長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黑人男生,憤怒地衝我們豎起了中指。健立佯裝不見,臉上卻露出得意神情,有什麼可憤怒的?瞧他們開的那輛破車!
伊瑞公園雖在密沙沙加市內,但有小橋流水,鬧中取靜。楓葉紅得有些深了,水比夏日裏更藍些,三文魚在水中遊動。我們四人來到橋上。健立和北北像模像樣地開始垂釣,還說晚上請我們吃他們親手釣的三文魚。我對釣魚沒有耐心,有點百無聊賴,就叫上草莓一起散步。
快下橋時,我聽到一聲尖叫,轉過頭去,看到舊本田車上的一黑一白兩個男生正襲擊北北和健立。他們的姿勢凶猛,像兩把長劍,倏地刺破了柔和的風景。他們顯然事先商量好了,長龍男生撲向健立,黑人男生直奔北北,同時出拳。健立最先反應過來,開始反抗,立即和長龍男生扭成了一團。我尖叫一聲:你們幹什麼呀?我和草莓立即跑過去,想阻止他們的打鬥,可已經來不及了,黑人男生把北北推進了水中!隨後他和長龍男生丟下健立,掉頭逃竄。我、健立、草莓同時亂了手腳,探頭往橋下望,看到北北正在水裏撲騰。我們喊著他的名字,飛奔到水邊。我急得幾乎哭起來,求健立救救北北,但他嚇得連連搖頭。我拿出手機,立即撥打求救電話911.過了一會兒,北北從水裏探出頭來,開始有規律地劃水。他仰起頭,倒開始安慰我們,說他會遊泳,我們三人同時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他終於遊回到岸上,但呼吸困難,冷得渾身打戰。
你沒事吧?我問。
有美女關心,冷也心甘。北北答道。他居然還有心開玩笑!
一刻鍾後,一輛警車開過來,在我們身邊停下。從車上走下來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兩人都是白人,三十歲左右年紀。男警察蠻帥,生著卷曲的棕色頭發。女警察有點肥,不過肥得還有線條。北北說話困難,健立期望地把目光轉向我。我知道草莓和健立的英語爛得上不了台麵,隻好硬著頭皮,磕磕絆絆地講了北北和健立遭遇襲擊的前後。
你們記下車牌號了嗎?男警察問。
我們四人麵麵相覷,先後搖搖頭。我說,那個白人男生的胳膊上有長龍刺青。
有長龍刺青的人成千上萬,男警察說,沒有記下車牌號,我們很難調查,他轉過臉對北北說,你沒受傷就好,以後小心點兒。
女警察突然問,你們在這裏釣魚,有執照嗎?
我們詫異起來,開店要執照,鬼知道釣魚還要執照!
女警察稀裏嘩啦地從褲袋裏掏出個小本本,我得給你們開個罰單。
我開始央求她,念及北北和健立是初犯,不懂加國法律,何況又沒釣到一條魚,原諒他們……他們都是沒有收入的學生,隻能餓肚子用飯錢交罰款。草莓用中文說,黑人男生把北北推下水,這是種族仇恨,先去抓那兩個罪犯男生,才是警察該幹的事兒。我沒把草莓的話翻譯過去。我哪能承擔起消除種族仇恨的重任?
女警察並不動容,說,你就不要編故事了,她指指健立,他交這點罰款不算什麼,賣掉手表足夠交幾十張罰單。我這才注意到健立戴著一塊精致的勞力士表。這個混蛋,從來忘不了擺闊!
警察走後,健立把罰單揉成一團,丟進河裏。我們四人收拾起漁具,離開了公園。健立沒有釣到魚,掃興極了。他把車開到超級市場,買了幾磅三文魚肉,執意邀我們到他家吃晚餐,草莓立即歡呼雀躍。我推托得回家,健立說,你要回家就太不仗義了,至少也得對北北表示一些安慰。看到北北的臉色慘白,一路上咳嗽,我有些不忍,就接受了健立的邀請。
健立的家在萬錦市,居然是一幢全新獨立座的三層樓!北北一進門,就躺倒在起居室的皮沙發上。健立滿臉得意地帶我和草莓參觀每個房間,大大小小共8個,而且每間裏都擺著時尚家具和新式電器。
草莓和我驚訝得同時張大了嘴巴。草莓問,這麼多房間,你一個人住?!
健立說,我爸媽偶爾來住兩個星期。
天哪!你一個月要交多少房貸呀!
健立聳聳肩膀,我爸媽付現金買的,沒申請貸款。
草莓兩眼放光,臉頰都緋紅了,你可真是闊少爺!
從一層通向地下室有一扇門,不過是鎖著的。健立說地下室還沒有裝修,堆的都是雜物。我聯想到自己住的地下室和睡在隔壁的酋長,不禁失落起來。世上最殘酷的事兒就是攀比。我的中國同學們,幾乎每分每秒都在攀比,大至比車子和房子,小至比電腦和手機。明裏暗裏地比,不比簡直就等於不呼吸,但結果怎麼樣呢?還不是人人都不滿足,人人都不快樂嗎?
草莓刻意要表現,大包大攬做晚飯。我的廚藝一塌糊塗,樂得讓她掌勺,就給她打下手。我說,健立家什麼都不缺,就缺女主人。草莓瞟了我一眼,一臉的嬌笑。在飯桌上,健立打開一瓶紅葡萄酒,說是意大利產的,味道正極了。我們……還不到加拿大法律規定的喝酒年齡,我低聲說。健立仰天大笑,你可真是個乖乖女!關起門來,用不著遵守什麼加拿大法律!我們今天患難與共了,不容易,要一起喝個過癮。北北和草莓都沒有意見,我也不願像鄉巴佬似的循規蹈矩,就勉強接過了健立遞過來的酒杯。
在喝酒和說笑中時間偷偷飛跑,轉眼已到了晚上11點。健立漸漸地喝高了,開始手舞足蹈。我擔心起來,勸他別喝太多了,不然沒人開車,我怎麼回家呢?
健立瞪圓了眼睛,回什麼家?今晚都住在我家裏!做不回家的人!
酒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喝下去人就感傷起來。蘇菲的家不是我的家,不回也罷,不過我得打電話通知她一聲。我記得把手機放進了背包裏,可不見背包的蹤影。找了半天,最後終於在起居室的角落裏發現了它。拿出手機一看:我已錯過了蘇菲的三個電話。我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鈴剛響一聲就被她接了起來。她說,感謝上帝!你終於打來了電話!再過半小時得不到你的消息,我就要報警了!她的呼吸聲透過話筒急速地傳過來。
她不需要感謝上帝,我今天也不想再見到一個警察。我說,別這麼緊張兮兮的,我活得好好的。
她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我猜想她在斟酌字句。我對她已有一些了解。她想管製我,但不想使用管製詞語。
健立、北北、草莓的說笑聲一浪高過一浪,刺耳地傳過來,其中還夾雜著頻繁的“Cheers(幹杯)”,你們在喝酒?蘇菲問。
我不想否認,否認等於撒謊,但也不想承認,承認會惹來麻煩,於是沉默。
你在做犯法的事情!蘇菲幾乎義正詞嚴。
沒那麼嚴重吧?
當然嚴重!你該回家了!她的聲調由焦灼轉為憤怒。
我的朋友,有車的那個,喝多了。今晚我住在他家裏。
那你告訴我地址,我去接你。蘇菲不依不饒。
不用了。我的口氣突然堅決起來。因為酋長的出現,我積了一肚子怨氣,現在終於找到一個出口,再說健立的家寬敞舒適,就當住一夜賓館。
蘇菲的最後一句話讓我差點背過氣去:你要是和同學上床,一定要用避孕套!
那天晚上,草莓和我睡在同一間臥室,北北住客房,健立自然享受他的主臥室。酒勁兒很快上來了,我倒頭便昏睡了過去。我早晨醒來後,起身上洗手間,在走廊上看到了草莓。她正從健立的臥室裏走出來!我全身發抖,眼前一陣發黑。需要用避孕套的不是我,而是草莓!她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在我的眼皮底下睡了健立!
健立開車把我和草莓分別送回了家。一路上,草莓喋喋不休地講笑話,我一次都沒笑。她折騰了一夜,累不累呀?再說她天生沒有幽默感。
我蓬頭垢麵地回到蘇菲家。蘇菲一臉嚴肅地坐在餐桌旁恭候我。其實她大可不必這麼正統,我已經是成人了。她在我這個年紀一定經常夜不歸宿,隻不過她善忘罷了,這就是年長女人的悲哀。我坐到她對麵,講了前一天在伊瑞公園的遭遇。她給我擺了一堆大道理,無非是我們不應該隨便招惹是非,安全第一;如果北北落到水中再也爬不上岸,或者留下殘疾,我會悔恨終生。有時候一個小小的失誤會葬送一生的安寧。她為什麼不譴責長龍男生和黑人男生的種族仇恨?她根本就不公平!還說什麼我不到二十一歲,給我酒喝的人也犯了法,等等。她這麼喜歡小題大做!我以為我留學了,就有了人身自由,結果又攤上了一個管製者。因為酋長的出現,我本來就一肚子憤懣。健立的薄情寡義讓我怒火中燒,現在蘇菲又來說教,簡直是火上澆油!我不客氣地回敬,很多人都做所謂犯法的事!保羅沒在家藏毒、吸毒嗎?他不吸毒,怎麼會得艾滋病?你不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