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展開部) 動機(2 / 3)

邱霜說,陸濱搬走後,劉錚的家屬不再到他家門口示威,家門前的小街安靜了下來。北北走出房門,按時去學校上學,讓她舒了一口氣。不過他這幾天毫無理由地玩“沉默遊戲”,她苦口婆心地和他談,他都置之不理。她憤憤地說:“現在你算解脫了,當個甩手掌櫃,把他徹底交給我了。”陸濱看著她,無言以對,而她回避他的目光。如果一對夫妻不能深情地、真誠地注視對方的眼睛,愛情不就等於虛妄嗎?如果她到現在都不懂他,她也許永遠不會懂他了。他們一起經曆過那麼多的掙紮和困境,她還是把他看成一個自私的男人。多年來,他像一頭在沙漠上跋涉的駱駝,為了使她和北北能在人生路上走得輕鬆些,不停地給自己加大負重。劉錚的人身事故,無異於壓到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棵稻草,終於把他壓垮了。

吃完了麵,兩人來到停車場。陸濱站在路邊,等她發動了汽車,才走向自己的汽車。她隔著車窗對他揮了揮手,手勢有些愴然……

陸濱撲滅了“後院”的火,便全力對付“前院”的危機。他辭去了大部分新移民,雇用懂英語的員工,又請來安全培訓員,對員工進行再培訓。員工們通過了安全知識考試,工程終於重新啟動了。他又說服了包工公司,容他兩個月的時間還債。這幾年現代公司帶給包工公司不少項目,現代公司宣布破產,對包工公司並無好處。

找錢,成了陸濱生活的至高無上的重點。他給公司前途列了幾種選擇:A、其他公司收購;B、銀行貸款;C、個人貸款;D、倒閉。

選擇A幾乎沒有可能。兩個月的時間,連做資產評估都不夠,沒有哪家公司會考慮收購,承擔現代公司的債務,除非哪個老板一時頭腦發熱。他和BMO銀行的貸款經理談過了。經理是位銀發的白人女士,把頭搖得優雅卻無比堅決。現代公司沒有多少固定資產可做抵押。幾輛卡車是貸款買的,複印機是租的,電腦設備趨向老舊,辦公設備更值不了幾個錢。陸濱這時意識到,公司的框架是靠借貸搭起來的,一旦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這個框架就很容易倒塌。他還找了道明銀行的中國人貸款經理,聽到了同樣的一個“不”字。因此不再幻想選擇B。

他開始專注於選擇C。他把電腦裏的通訊錄從A到Z細讀一遍,發現真正能拿出50萬元現金的人幾乎等於零。就在他讀來讀去,揣摩每個名字背後的資產總額時,他的手機鈴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卓悅的名字。他的心特別地震動了一下,這還是他和邱霜分居後接到卓悅的第一個電話。卓悅的聲音依然清潤,但語速比從前慢了些,口氣輕描淡寫,說手上有兩張多倫多國際藝術展開幕式的票,星期五晚上的,問他有沒有興趣。他回答實在沒有心情,在賬單麵前,藝術如公牛的乳頭般無用,從那裏是擠不出牛奶來的。

卓悅了解陸濱生意上的麻煩,也了解道格拉斯的近況。道格拉斯夫婦是她的客戶,他們家起居室裏掛的油畫就是從她的畫廊買的。多倫多兩百多萬人口,其實是個不大的圈子,何況道格拉斯還上了各大新聞媒體的頭條。在網絡時代,消息被傳得神速,早已不是長著翅膀,而是搭乘宇宙飛船,尤其是壞消息。卓悅說,心情是營造出來的,不擅營造心情的人就不懂生活。陸濱承認自己不懂很多事情,不懂生意規則、中西方文化、女人,現在連生活都不懂了,活著,豈不等於浪費世間資源?他答應了,像一個被困在塌方煤井裏的工人,渴望一個出口。

到了星期五晚上,陸濱換上了最講究的一套黑西裝,隻在參加麵試和葬禮時穿過的,去赴卓悅的約。他開車去藝術展的地點國際展覽中心。一路上心緒有些複雜。像個逃課的孩子,既有偶獲自由的興奮,又有恐懼懲罰的膽怯。卓悅為什麼約他呢?因為懷舊嗎?如今她守著個藍眼睛的洋老公,還會懷念他?也許她意識到整天說英語詞不達意,和他更有共同語言?也許人有些老了,但思念還年輕?他心中的得意,便像風雨停歇後的青萍,接二連三地浮出了水麵。

他走進國際展覽中心的大廳,藝術展開幕前的雞尾酒會已開始,身穿華服的人們熱帶魚一般地遊動。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突然聽到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轉過身,就看到了卓悅。

歲月在卓悅的臉上,同樣留下了痕跡,但對比其他同齡的女人,她保養得細心,也頗有效。一件黑色小禮服裹在身上,雅致得體,前胸並不張揚,但後背開得很低,把性感泄露出來。女人在社交場合的一件小禮服,是會說話的。

陸濱和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子,但並不停留於此,他自以為比其他男人深刻一些,同時懂得欣賞像卓悅這樣被歲月雕飾過的女子。卓悅打的不是美女牌,而是感性牌。女人一過四十歲,出牌不地道,會落個笑柄。台灣漫畫家朱德庸說過,女人如果不性感,就要感性;如果沒有感性,就要理性;如果沒有理性,就要有自知之明;如果連這個都沒有了,她隻有不幸。在陸濱眼裏,卓越雖然不甚性感,但既有感性,又有理性。

卓悅讀懂了陸濱眼神中的欣賞,微微地笑了。她是個善於營造的女人。在男人周圍營造氛圍、磁場、幻覺。她認定真正的淑女是在男人進攻時巧妙抵擋,在男人撤退時又會及時阻攔。她就像一隻執著的蜘蛛,雖不會飛翔,卻能把網綾結到半空,且絲絲入扣,精巧美麗,像一張高深莫測的八卦圖。於是年複一年,總有飛蛾蚊蟲,落入網中,無力自拔。而陸濱,隻是落入她網中的一隻蟬,當然是年代最久遠的一隻。

端著香檳酒杯,沿著畫展的廊道踱步,這對陸濱是全新體驗。人有時是需要氛圍的。以前他全家出外吃飯,邱霜總挑選生意興隆、價格實在的中餐館。中餐館裏嘈雜,客人們扯著嗓子叫嚷,酒氣熏天,缺少的正是氛圍。

參展者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作品包括繪畫、雕塑、玻璃製品等。繪畫的風格有最傳統的,也有最前衛的。對陸濱來說,傳統的太呆板,前衛的又太抽象,他大概命裏注定要在傳統和前衛之間掙紮。隻有一幅名為“注視”的油畫,完全吸引了他的目光。畫麵是一片海,從某一角度看,海是銀灰色的;而換一個角度看,卻是彩色的。他看了看油畫的價簽:28000加元!驚叫一聲,“OMG!(Oh,My God!哦,我的上帝!)”

一位黑衣男子走過來,問:“你在呼喚上帝嗎?這裏可不是教堂!”男子相貌平常,五官中唯有挺直的鼻子還算可圈可點。

男子與卓悅相視一笑,陸濱不免有些尷尬,但隨即一笑。卓悅問:“你就是這幅畫的作者卡爾吧?”

卡爾點點頭:“你很聰明!”

“我在網上看到過你的照片,就記住了你的長相。”卓悅恭維得巧妙,言外之意對對方過目難忘,而沒有比“過目難忘”的恭維更讓藝術家陶醉。很多藝術家都藏著一塊魔鏡,每每攬鏡自照,看到的永遠是美和才華。

果然,卡爾的神情像他畫的那片海,立即從銀灰轉成了彩色。

“我喜歡這幅畫,”卓悅接著說,“這就是生活,原原本本,關鍵你從哪個角度去注視!有時候活得不順心,不是生活的錯,而是因為我們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另外,這幅畫表麵上的主體是大海,而真正的主角卻是光。生活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色的,但是光,愛的光,卻能讓我們綻放色彩!”

淚光在卡爾的眼中驟然閃動。他大概不懂中國的“高山流水”的典故,但此刻他的感覺絕對“高山流水”。卓悅適時地沉默了。卡爾說:“如果你有興趣買,我會優惠給你。”

卓悅微笑了。她那經典的招牌微笑,使陸濱記憶猶新。

一刻鍾後,卓悅以2萬加元的價格買下“注視”,並付了訂金,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卡爾答應藝術展一結束,就派人把這幅畫送到她的畫廊。告別時,卡爾幾乎依依不舍。說不清不舍的是自己的作品,還是這位來自中國的嫻雅的女知音。

離開卡爾的展台,陸濱說:“你真夠大手筆!兩萬塊,眼睛不眨一下就買了下來!”

卓悅又展示了一下她的招牌笑容:“不出一年,我就可以賣到5萬元!我研究卡爾的作品有一段時間了,這幅是他最有突破性的作品。”

“你這麼相信自己的眼光嗎?”

“我對藝術有足夠的直覺和理性。”

“你半路出家做藝術品買賣,還做得有模有樣,我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不是隻有一張漂亮的臉蛋!你做什麼生意能有這麼高的利潤?”

他們轉到了一個山水畫的展台。牆上掛的山水畫是中國風格,但揉入了一些美國抽象表現主義大家傑克·波洛克的元素。“這樣的畫賣到中國去能不能賺到錢?”陸濱問。

卓悅搖搖頭:“你想做水墨畫生意,要找中國古畫,因為外國人喜歡,肯出大價錢。在這裏,有錢的中國人都忙著買好房、好車,很少買藝術品。相反,有錢的白人,會先考慮購買有價值的藝術品,或作為投資,或留給後代。一部好車五年後大大貶值,而一幅真品五年後卻會增值。好了,我餓了,我們去吃牛排好不好?”

陸濱點點頭。從看畫展過渡到晚餐,再從晚餐過渡到什麼呢?他不禁遐想。

兩人來到國際展覽館附近的港灣牛排店,卓悅對領位員說:“我訂了位的,姓卓,ZHUO。”陸濱驚訝地問:“你沒說要一起吃晚飯的,怎麼預先訂了位?”她嫣然一笑:“你會拒絕嗎?”兩人落了座,她給他和自己各點了一杯法國紅酒,“來,碰碰杯!”他問:“總要有個碰杯的理由吧?”“不為過去,隻為未來!”她意味深長。

席間陸濱硬著頭皮講了現代公司的困境,希望她能通過理查的一些關係幫他想想辦法。她搖搖頭,這條路是行不通的。加拿大的金融企業恪守一套嚴格的操作規則,千方百計杜絕次貸。陸濱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需要醒醒了,甚至需要洗洗腦,別以為找關係、給回扣這一套能行得通。他聽了,十分失望。

她從挎包裏拿出一本書,是《羅傑的中國歲月》,找到書中的一張照片,指給他看:“這是羅傑在他中國的家裏照的,在1935年左右吧,你注意到沒有,他背後牆上有一幅畫?”他借著昏暗的燈光,有些吃力地辨認。她顯然有備而來,從挎包裏拿出一個顯微鏡,對準那幅畫。陸濱看清了些,覺得有些熟悉。那是一幅水墨畫,畫麵是懸崖陡壁下的一潭清水。潭邊怪石嶙峋,老樹枝葉婆娑,蘆葦野花叢生,一隻白鶴在水上展翅飛翔。他掏出錢夾,從裏麵找出了羅傑和他的祖母蘭斯珺的合影,在他們背後的牆上是同一幅畫!

那一瞬卓悅的眼睛變得格外明亮:“根據我的研究,這是元代畫家孟昭的《桃花潭水》!但這幅畫至今下落不明!孟昭,號水仙道人,能詩善文,多才多藝,但在繪畫和書法上的成績最高。他的這幅畫靈感來自於李白的詩《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連中國小學生都知道的詩句,陸濱當然熟悉。卓悅問他記不記得詩句背後的典故,他搖頭。這些年他沒讀過幾本中文書,把中文典故忘得七零八落,把英文典故學得顛三倒四。他的記憶不是數據庫,什麼都能容載,而是篩子,隻留下實用的大石頭。卓悅隻好幫他補課。汪倫是唐代一位詩人,小有名氣,家住安徽省涇縣。自古以來在小詩人心中,總有個大詩人偶像。他的偶像是李白。那時文人相輕,不像現在這麼嚴重。現在的文人恨不得自己的競爭對手立即染上非典病毒!像所有的追星族一樣,汪倫一心想和李白交朋友,於是給李白寫了一封信。汪倫不是蠢材,知道李白見過世麵,在皇宮裏享受過,他的信必須熱情洋溢、充滿誘惑力。他邀李白到桃花潭一敘,說這兒有“十裏桃花,萬家酒莊”。李白好酒,也愛桃花,收到信後喜滋滋地來了。汪倫激動萬分,拿出好酒招待。兩人談詩論道,痛飲!喝得有些高了,李白直率地問怎麼不見十裏桃花,萬家酒店,汪倫解釋說十裏外有個桃花渡口,附近還有一位姓萬的開了家酒店。雖有撒謊嫌疑,但他的一番苦心和情意感動了李白。汪倫在渡口為李白送行,自然沒忘了敬酒,還率領一班村民為他唱起歌謠。李白大受感動,在船上寫下了《贈汪倫》。這首詩流傳下來,成為歌唱友誼的經典,汪倫和桃花潭一並青史留名。孟昭以《桃花潭水》為題作畫,蠻聰明的。取材經典,成功率比較高嘛。

陸濱捕捉到了卓悅語氣中些許的譏諷。她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單純的女大學生了。在他和她之間,隔著一道歲月的河流。在那條河流中,他和她分別經曆了怎樣的跋涉,彼此還是一個謎。據她分析,這幅《桃花潭水》也許被羅傑帶到了加拿大。蘇菲在她的書中曾寫道,羅傑最後一次離開中國時,因為匆忙,隻帶走了隨身的幾件衣服和友人送的禮物,但不能排除那禮物是《桃花潭水》的可能。隻要陸濱找到這幅畫,她就會把它低價買下來,然後拍賣。這幅畫至少可以拍賣到700萬加元!大約相當於4500萬人民幣!兩人將五五分成。陸濱不但可以拯救現代公司,也可以拯救他的家庭,從此永遠過衣食無憂的生活。卓悅用她那保養得優雅的手指,在陸濱麵前拉開了一道金絲絨的帷幕,而在那帷幕背後,是怎樣光影閃耀的世界!令他眩暈,不由自主地要撲過去……

在他為公司前途設想的幾種可能中,不包括橫財,但生活中每時每刻充滿意外的機會,中六合彩便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有什麼理由不擁抱這個機會?多倫多的中國人,沒有誰像他和羅傑一家這麼靠近,難怪卓悅會在第一時間想到他。原來她無意與他重續前緣,這讓他有些失落。她漫不經心的邀請,在藝術展上對藝術品生意高額利潤的隨意介紹,都在鋪墊一個主題,那就是派他去找《桃花潭水》。

父親陸俊才家裏肯定沒有這幅畫,這一點陸濱最清楚不過。童年時家徒四壁,他幾乎熟悉家裏每一顆螺絲釘,一幅畫絕不會躲過他的眼睛。當然他要打電話去問父親,了解一些情況。他終於欣然受命。

卓悅再次意味深長地和他碰杯……

正當陸濱尋找理由再去拜訪蘇菲時,接到了蘇菲的電話。她準備帶瓊到度假屋住一個星期,求他幫自己看房子,更重要的,照顧她的愛犬亨利。亨利小腿受傷,每星期要帶它去看兩次醫生。自從道格拉斯進了監獄,蘇菲陷入了一種陌生尷尬的境地。她與世上理該最親近的兩個人道格拉斯和瓊之間,隔著遙遠的距離。她不願靠近道格拉斯,無法靠近瓊。瓊的情緒一天比一天低落,少言寡語,甚至和所有的朋友悄悄地疏遠。她裝病逃課,對讀書失去興趣,還拒絕去上她從前最喜歡的遊泳班。蘇菲期望度假能改變一下瓊的心境。

陸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蘇菲立即說了一些溫暖感激的話。陸濱舉著話筒聽著,臉卻燒了起來。不是出於害羞,而是為自己隱秘的動機慚愧,但轉念想,尋找《桃花潭水》是為了拯救現代公司;拯救了公司,也等於拯救了道格拉斯一家,他臉上的熱度便下降了許多。

陸濱第一天入住蘇菲家,便開始搜索水墨畫《桃花潭水》。在樓梯旁的牆上,蘇菲用歐文家族成員的照片,擺出一棵家庭樹。她的曾祖父是樹根,從英格蘭移民加拿大,曾到中國當傳教士醫生,最後把根紮在了加拿大。在她的曾祖父上麵,是祖父羅傑。黑白照片上的羅傑十分年輕,穿著平整的燕尾服,神情斯文,眼睛裏流露出善意。

陸濱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羅傑的照片上……

羅傑在半個多世紀裏,影響著陸濱一家的生活。

上世紀60年代初,陸濱的父親陸俊才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過著不乏優雅的文人生活,但在“文革”期間,因為母親蘭斯珺的曆史問題,他被撤職、遣送回鄉,W市下屬的一個名叫清水的小村莊。蘭斯珺的曆史問題源於為加拿大傳教士開辦的W市西醫院工作,充當了多年搖頭擺尾的洋走狗,而羅傑曾是那家醫院的院長。於是,陸濱的童年生活就和羅傑聯係了起來。每一個人都可以通過六個人,聯係到世界上的任何第七個人!這是著名的“七人定律”,而陸濱隻需通過父親、祖母就認識了遠在天邊的羅傑!世界有時大得驚人,有時又小得可憐,關鍵在於從哪個角度去觀望。陸俊才為了擺脫洋走狗的陰影,選擇了“奔赴新疆,支持邊疆建設”。“奔赴”,是那個年代豪情四溢的常用詞,但他並無多少豪情可言,對他而言,奔赴等同於自願放逐,與其在清水村當農民,還不如換一個全新環境洗心革麵。當時陸濱的母親安玉敏剛被組織安排在村裏當代課老師,教幾十個學生,重任在身,不敢違命,再說祖母蘭斯珺得了嚴重的心髒病,需要人照顧。安玉敏沒有三頭六臂,無法承擔所有的工作和生活重擔,就決定把陸濱一歲的弟弟陸灣留在身邊,讓丈夫帶走陸濱。由於中加兩國之間的隔絕,陸家從上世紀40年代初和羅傑一家失去了聯係。當陸家父子去新疆時,羅傑正在印度孟買的一家醫院工作,對陸家的遭遇一無所知。

那一年陸濱5歲,對離家充滿了恐懼。他在去新疆的火車上,幾乎哭號了一路。他不願離開媽媽、弟弟和小夥伴們。父親坐在他的身邊,臉色沉鬱,一言不發,讓他感到畏懼。他直把嗓子哭啞了,幾乎氣息奄奄,才漸漸睡去。當他一覺醒來,火車正穿越沙漠。沙漠在夕陽下無限地延展,蒼涼、博大。他目不轉睛望著沙漠,幼小的心靈經曆了比離家更強烈的震動。持續了三天三夜的旅程,似乎耗盡了陸濱所有的氣力。火車抵達了烏魯木齊。一聲長笛,宣告他正式成為外鄉人。父子倆又從烏魯木齊坐長途汽車,顛顛簸簸,終於到了目的地:一個名叫沙石的小城。

不久,陸俊才收到了安玉敏寄來的信,告訴他母親蘭斯珺已經溘然長逝。萬裏路遙,陸俊才不可能回家奔喪,隻抱著兒子對著長空孤煙大哭了一場。

陰影被包裹在檔案裏,追隨陸俊才到了新疆。他進入一家國營紡織廠工作,但不是像預想的那樣當文書,而是當工人。陸濱作為外鄉人、洋走狗的孫子,在新疆的生活少有歡悅。他被漢族同學辱罵過,被藏族同學毆打過……有意無意地,這些痛苦的經曆都被記在了加拿大人羅傑的賬上。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的家庭和羅傑沒有任何關聯,他的生活完全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他會像其他男孩一樣,過正常的驕傲的生活。

他多麼渴望正常的驕傲的生活!

陸濱在沙石生活了十三年,直到考入中原大學才離開。在同一年,陸俊才被調回到了省城W市,重新做起了編輯工作。在陸濱移民加拿大時,陸俊才給了他一張羅傑和祖母蘭斯珺的合影,羅傑這個名字才在他的心目中具體起來。祖母即使地下有靈,大概也不會料到,他在過去的十年裏,和羅傑一家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係,而此刻他正站在羅傑的孫女家裏!

陸濱第一次見到羅傑,是在十幾年前由蘇菲一手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