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魔再至,烏雲壓境。樂隊齊奏,鋼管樂器重顯威力。柔和的風景消失了,無法維持溫馨的幻想。命運露出嚴酷的麵目,釀造各式各樣的矛盾,橫掃一切。主人公無處逃避,經曆一次又一次精神的衝突和動蕩……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早晨,陸濱倦倦地起了床,洗漱完畢匆匆出了家門。他推開現代公司的大門,像往常一樣走進休息室。幾位員工正在交頭接耳,見到他,立即噤了聲。他們性別不同,膚色各異,但一臉複雜的神情驚人地一致。每人眼中似乎都藏著一杆秤,無聲地掂量著他承擔重壓、力挽狂瀾的能力。在道格拉斯出事之前,休息室是樂園,大家聚到這裏煮咖啡、烤麵包、喝飲料,相互問候,說些不葷不素的笑話。休息永遠比工作更讓人開心,但在工作可能消失的時候,誰也無法安心地享受休息。
陸濱照例道了聲早安,走到咖啡機旁給自己煮咖啡。員工們磨磨蹭蹭地不願離開,察言觀色,欲說還休。公司麵臨危機,裁員風雨欲來。辦公室如叢林,而每個人都如動物,被求生本能驅動,設法在危難中幸存。人和動物在本質上有多大區別呢?人自以為比動物聰明,不過比動物更善於掩飾。陸濱是在叢林中拚殺過的,明白他們的心思,但同樣不露聲色。
他端著咖啡杯匆匆離開了休息室。剛一走進辦公室,就接到了兩位老板的催債電話:一位來自機械公司,一位來自家具公司。對方像天下所有的討債人一樣,軟硬兼施。硬的說法是從工地上撤離,把現代公司告上法院,軟的說法是他們發不出工資,員工家屬“嗷嗷待哺”,陸先生你於心何忍?陸濱硬著頭皮應付,借口馬上要開會,匆匆掛斷了電話。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皺起眉頭,剛才急於離開休息室,居然忘記了放糖!
手機鈴聲又響起來,他以為還是債主打來的,看看手機上的號碼,安心下來:原來是工地經理越裔華人老宋。他接起電話,聽到的竟是老宋帶著哭腔的叫喊:“老板,出事了!劉錚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
“摔得嚴重嗎?”陸濱心驚手顫,碰翻了咖啡杯。熱咖啡濺到手上,他竟毫無感覺。
“他現在人事不省!”
“你打911了嗎?”
“打了。”
“我馬上趕過去!”陸濱掛斷電話,衝出了辦公室。他跑進車庫,駕車上路,隻用了短短的幾分鍾。
當天劉錚正在國家銀行的總部刷牆。現代公司為爭得國家銀行的裝修工程,報的幾乎是吐血價。道格拉斯挪用公款,使公司陷入財政危機,陸濱不得不靠低價贏得生意,低額利潤總比零利潤要好。動工三個月以來,陸濱整天提心吊膽,暗自向各個族裔的神祈求過平安,卻不知惹怒了其中哪一位,竟然出了這麼嚴重的安全事故。
老宋又打來電話,說急救車已拉上劉錚和他向總醫院趕去。陸濱急忙掉轉車頭,奔總醫院的方向。還未過上班高峰時間,前麵的車輛爬行緩慢,似乎特地要在這種關鍵時刻考驗他的耐性。他如坐針氈,恨不得跳下車去,跑向醫院……
他在當上老板後,招收了幾十個中國和墨西哥的新移民,劉錚是其中的一個。當時道格拉斯有些擔憂,這些新移民不懂英語,恐怕在安全培訓中過不了關,出了事故會給公司帶來巨大麻煩,再說萬事當前,愛惜生命最關鍵。陸濱大拍胸脯,答應想辦法搞定。新移民對工資要求低,都沒有加入工會。比如雇用新移民,給油漆工一小時隻需付15元,而雇用工會會員,一小時至少要付40元。這麼簡單的一筆賬,傻瓜都會算。他請工地安全培訓員給新移民員工上課,可他們如鴨子聽雷,不過是羽毛顏色不同的鴨子。陸濱索性讓他們死記硬背工地安全的考試題,果然個個勝利通過。他在中國讀書十幾年,通過了一場又一場的考試,靠死記硬背過關斬將。不推廣這樣的成功經驗豈不是浪費?這幾年現代公司因為人工低廉盈利不菲,又為新移民解決就業,簡直是一石兩鳥。
劉錚是中國東北人,三十出頭年紀,在國內時是搞技術的,兩年前移民加拿大。他找不到專業對口工作,隻好到現代公司屬下的油漆公司打工。他中等身材,天生一副笑麵,每次見到陸濱,笑得尤其誇張。他保持著大陸人在上級麵前天然的尊敬,經常恭維,比如誇讚陸濱是“新移民的創業典範”、“最有魅力的成功男士”類,讓人聽了有點兒肉麻。陸濱不太喜歡他,一直說不清原因,現在想來,是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弱點:為自身地位慚愧,無條件地討好別人。陸濱用了多年的時間把這一弱點克服了,但一直擔心它卷土重來,所以從心理上拒絕靠近劉錚。
陸濱趕到急診室,迎麵看到老宋慘白的臉。老宋倚牆站著,衝他搖了搖頭。他兩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老宋說,劉錚進急診室不到一刻鍾,就停止了呼吸,隻對醫生說了一句話,“怪我自己不小心……”
腳下的大理石地麵似乎驟然裂開,陸濱在暈眩中看到了一道幽黑的深淵。這麼年輕的一條生命,一眨眼間就沒了?他痛惜地想。
老宋說,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早晨劉錚心情不錯,破例和他一起去第二杯咖啡店買咖啡。劉錚打算下班後給他太太買雙新鞋。他太太自從生了兒子,就沒給自己添置過一件新東西。他昨天已把銀行大廳的屋頂刷完了,但早晨發現有幾處需要補幾刷子,就“噌噌噌”登上了腳手架。他本該紮上安全腰帶,再用安全腰帶上的U環掛住腳手架,這樣萬一蹬空了,也不至於掉下去……劉錚並不理解安全規則,而且滿不在乎。他一再說,中國工人在幾百米高的橋上作業,根本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他見得多了,誰像加拿大人這麼膽小如鼠?老宋一早上都在忙,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據其他工人說,他最初在腳手架上還哼著歌呢,不知怎麼的,就一頭栽了下去……也許一時頭暈眼前發黑,腳底打滑,動作不協調,沒有人知道在那10秒內發生了什麼,總之一失足成千古恨。
陸濱囑咐老宋通知劉錚的家屬,處理後事,隨後離開醫院,趕到了國家銀行的工地。安省工傷保險局的兩位官員已查封了工地,正進行現場調查。他們被多倫多幾家電視台的記者包圍著,對這起重大工傷事件發表看法,還回答了一係列有關工地安全的尖銳問題。記者們把攝像機鏡頭對準現代公司的工程橫幅,激動地掃了又掃。陸濱清楚,現代公司在道格拉斯的醜聞之後,再爆工傷事件的負麵新聞,毫無疑問向臭名昭著又邁進了一步。
他為了避免其他建築工地被查封,立即打電話通知諸位工地經理,讓不懂英文、沒受過係統安全培訓的新移民員工回家。他遭到了幾位經理的強烈抗議,其中一個意大利裔經理張口就罵起他來,“我早知道你這雜種是個倒黴蛋!我的工地上都是新移民,讓他們回家我就得停工。你簡直是砸我的飯碗!”陸濱幾乎脫口用中文說“我他媽的有什麼辦法呢?”,但忍住了。他結巴起來,斷斷續續地用英語解釋暫時停工是唯一上策。不知為什麼,每當他精神緊張時,就跳回到中文思維,英語不再流暢,為此他不止一次在心裏咒罵自己。陸濱曾在這位意大利裔經理手下工作過,因為說英語有口音,不止一次被他嘲笑,後來當上了公司老板,又被他嫉妒。他此刻大發雷霆,實在也是醞釀已久……
陸濱關掉手機,手心已積滿了汗。
停工,幾乎是自動走向破產的代名詞。他作為主管工程的老板,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認定自己在主掌現代公司的這盤棋,此時意識到命運其實才是真正的棋手。命運的手指神秘有力,輕輕挪動一兩粒棋子,就使全局陷入困頓和迷惑。
人群慢慢散開,他看到了腳手架下的一攤血,手臂突然緊張起來,仿佛那血是剛從他的身體裏抽出來的。他最初進入現代公司,當的就是工資低廉的油漆工,整日在腳手架上工作。發生在劉錚身上的事故,也有可能發生在他的身上……後背浮出一層冷汗,他忍不住暗自慶幸起來。死亡,是幸與不幸之間最清晰的分界線。由於他的疏忽和管理失誤,他對劉錚的死亡負有一定的責任,並為此歉疚,但可怕的是,因為無法向死者傾訴,這歉疚之情像一座龐大的死火焰山,永遠沒有出口……
兩個星期後,陸濱下班回家,發現自己的家完全被示威者包圍了!
在一日之間,夏日溪流街徹底改變了中產階級的優雅情調,“夏日”變冷,“溪流”被汙染。數十人坐在他家門口的草坪、車道、小街上,高舉著牌子示威。牌子大多白紙紅字,血淋淋地寫著“賠償生命!”“還我劉錚!”“主持公道!”等。示威者大多是中國人,也有幾位白人。有的戴草帽,有的甚至打著陽傘,鋪開了持久作戰的陣勢。他們的吵嚷聲打破了小街的安靜,偶爾的一兩聲吐痰聲,尤其刺耳。鄰家的白人夫婦和一雙兒女從窗口閃出頭來,露出厭惡的神色,隨即消失了。
陸濱在街邊暫時停了車,無奈地向家門口走去。他的出現,簡直是把一瓢冷水潑進油鍋裏,濺起灼燙的浪花。眾人立即都站了起來,情緒愈發激憤,不約而同地呼起口號“賠償生命!還我劉錚!”這時一位老太太衝出人群,拉住了他的衣袖,叫道:“還我的兒子!”她哭成了淚人兒,把眼淚和鼻涕都抹到他的手臂上。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緊跟著衝過來:“還我的丈夫!”她們顯然是劉錚的母親和妻子。
眾人七嘴八舌,一時間吵嚷成一團。有人高聲叫喊:“現代公司得給劉錚賠償!給王如菊一個交代!”其他人立即應和。這時陸濱得知劉錚的妻子叫王如菊。中文電視台的記者高舉著攝像機,把這一幕幕都拍了下來。其中一位戴棒球帽的記者,為獲得一個完美的全景鏡頭,甚至爬到了采訪車的車頂。陸濱幾乎哀求般地請眾人安靜,讓劉母說話。劉母提出要現代公司賠償人命,因為劉錚是“工傷犧牲”。陸濱解釋說,現代公司每年支付保險公司幾萬加元,為幾百員工購買人身保險,如果員工出了事故,保險公司會賠償,公司沒有支付額外賠償的法律責任。當然他心裏清楚,每位員工的人身保險等於年薪,劉錚年薪兩萬八千元,賠償金自然是同樣數目。
劉母說她和兒媳已經負債累累,兒子葬禮的全部花銷是借來的,她從國內來奔喪的機票錢也是借的。她們即使收到保險公司的賠款,還債後剩下的錢,還不夠維持一家人幾個月的生活,她問:“你看我們這一家老小,怎麼辦呢?”王如菊淒然地哀求:“你幫我們想想辦法吧。”
“公司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做不了主。”陸濱為難地說。
“道格拉斯不是在監獄裏嗎?現在是你一個人當家。”王如菊說。
“公司欠債累累,即使我能當家,也拿不出錢來。”陸濱不無慚愧,“再說這件事,現代公司沒有責任賠償。”他向眾人解釋,劉錚自己有責任。工地經理老宋叮囑他,一定要紮好安全帶,但他不理會,說爬上爬下兩年了,從來沒出過事……
“老宋有可能撒謊,死無對證。”王如菊不肯接受陸濱的說法。
“當場還有別的工人,”陸濱說,“甚至還有一個永久電業公司的電工……”
“人就這麼白死了嗎?”劉母激憤地叫道。
人群開始攢動起來,一時間咒罵聲、尖叫聲,還有劉錚兒子的哭聲,混成了一片。有人動手推搡陸濱,隨後拳頭落到了他的臉上、後背上,他用雙手護著自己的頭……這時,他家的門被打開了,邱霜出現在高高的台階上。她短發直立,神色淩厲,目光炯炯,令陸濱聯想到女英雄劉胡蘭。她把黑白方格襯衣紮進牛仔褲裏,腰間的超寬黑皮帶彰顯出幾分肅殺之氣。人群把目光集中到她的身上,竟安靜了下來。攝像師們也像一捆釘子遇見磁鐵般,立即被吸了過去,把鏡頭聚焦在她的臉上。
邱霜說:“你們要吵要鬧,到現代公司去!你們侵占了私人領地,是犯法!”
劉母撥開人群,衝到邱霜麵前:“少拿法律嚇唬人!你的私人領地,是用公司賺的錢買的,都是劉錚和其他工人的血汗錢!”
邱霜立即反駁:“陸濱流的血汗更多!他要不經營這家公司,那些工人可能還失業呢!”
劉母氣憤地反問:“劉錚出了事,你們夫婦倆一點兒都不同情,還叫人嗎?”
眾人也紛紛嚷道:“中國人害中國人,太殘忍了!”
就在陸濱和邱霜快要招架不住的時候,兩位年輕的警察出現了。想必是鄰居報了警。其中一位是華裔,能說簡單的中文。他勒令眾人停止糾纏吵鬧,開始詢問事情原委。華裔警察對劉錚家人說:“你們這樣鬧,的確侵犯了他人的隱私權。你們得理智一點兒,找個律師谘詢一下,如果有足夠理由,就上法庭起訴現代公司。”
示威者們聚到一起,低聲商量了半晌。王如菊對公婆說:“媽,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們還是先回家吧。”劉母沉默了半晌,終於艱難地點了點頭。
眾人簇擁著劉錚一家散去,小街夏日溪流恢複了往日的安靜。
陸濱和邱霜走進家門,看到北北呆呆地站在起居室的窗簾後麵。起居室的窗戶正對著家門口的草坪和街道,剛才的一幕,顯然都被他收入了眼底。他轉起頭,看了父母一眼,目光含混、錯愕、恐懼……令他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冷戰。他飛快地繞過他們,爬上樓梯,跑進自己的房間,隨後咣當一聲把門鎖死了。
陸濱和邱霜筋疲力盡地跌坐到沙發上,一個望著窗外,一個望著天花板,沉默。沉默如從爐中漏泄出的煤氣,漸漸使他們的呼吸變得困難。不知過了多久,邱霜終於開口了:“你該搬出去了。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北北再犯病……你沒有權利把他卷進來。”
陸濱點了點頭。他望著這間精心裝飾的起居室,不禁感傷起來。打拚十幾年,置下這幢房子,原以為會在這裏長期安居,沒想到卻要打包搬離。
“我還有一個條件,”邱霜表情愈發嚴肅,“你必須答應我不去找卓悅!”
又是卓悅!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卓悅這個名字經常出現。卓悅是他們的大學同班同學,陸濱的初戀,邱霜的情敵。
“別煩了,我找她幹什麼?”陸濱吼道。
邱霜開始老話重提,說即使陸濱當年和卓悅結婚,現在也早離婚了,因為他駕馭不了卓悅。卓悅不是那種隨便讓人駕馭的女人。她說了一堆車軲轆話,有點像祥林嫂。陸濱不耐煩了,說卓悅早嫁作人婦,嫁的且是個形貌不俗、家底豐厚的白人,哪有和他重修前緣的心情?再說在現代公司四麵楚歌的時候,他也沒有那份風花雪月的閑情,他是以事業為重的人。邱霜有些放心了。
在陸濱的心海深處,與卓悅重修前緣的念頭,像漁船上的一點燈火閃閃爍爍,但隨時都會被巨浪撲滅。他在網上讀過一段話,似乎用來形容年輕時的卓悅挺合適。她“清純起來像阿蓮,嫵媚起來像瑪麗蓮,落寞起來像林憶蓮,強勢起來像呂秀蓮,放蕩起來像潘金蓮,哭起來像秦香蓮”。邱霜也許是對的,他駕馭不了卓悅。仔細想想,像卓悅這樣的女人,不嫁個搞不懂這些“蓮”們的老外,能有其他出路嗎?他傷害過她,她會原諒他嗎?他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她原諒呢?
陸濱在北約克租了一套一居室的公寓,正式搬了出去。分居,在想象中不可思議、難以啟齒,現在發生了,他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因為公寓窄小,他隻帶走了幾件家具,電腦,還有衣物。不到半天工夫,就全部家當在公寓裏安置好了。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全套高爾夫球杆,猶豫再三,還是返回家,取上了球杆。他像一個家族沒落的女人,不肯放棄最後一件精致的裙裝:輝煌時代的紀念品。公寓樓的狹小電梯被他的高爾夫球杆占據了大半。一位印度裔胖子擠進來,看到他,聳了聳肩膀。在這幢樓裏,他大概是唯一擁有高爾夫球杆的人,且是PING牌。擁有,在此時此地是一種難堪的負擔。印度胖子身上散發出的咖喱氣味,濃得刺鼻。他天生不喜歡咖喱,但不得不忍受。電梯是公共場所,他沒有權利抗議。沒落,意味著喪失舒適的私人空間。
陸濱搬走後,邱霜惴惴地坐在起居室裏,一時間悵惘不已。北北走進家門,發現家裏變了樣子。大件家具還在,但空蕩了許多。他仔細搜尋,發現陸濱的東西都消失了!書房裏沒有了他的書桌和電腦,壁櫥裏沒有了他的衣服,洗手間裏沒有了他的牙刷……
“我爸呢?”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大聲問邱霜。
“搬走了。”邱霜低聲說。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從此北北沒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邱霜不無悲哀地解釋,陸濱這樣做是為了北北好,父母永遠為兒女著想,北北對這一點無需懷疑。她表示,兒子以後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聽了這句話,北北有點膽戰心驚,他沒這個思想準備。他支支吾吾,抱怨頭疼,就轉身上樓,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北北躺到了床上,合上眼。他父母的婚姻仿佛一場戲,在中國時有數不清的觀眾,親戚、上級、同事……到了加拿大,沒什麼人關注或幹涉他們,北北幾乎成了唯一的觀眾。也許因為他長大了,有能力接受分離,戲也就可以落幕,但這世間有兩個北北。理智的北北安靜地沉睡,感情衝動的北北思緒翻滾……他的腦子似乎變成了一個無人指揮的樂隊,樂手們用各式樂器肆意地製造出各種噪音,批評的、斥責的、諷刺的、嘲笑的、威脅的、侮辱的言語……傻瓜、瘋子、笨蛋……即使他緊緊捂住耳朵,每一字每一句還是利劍般頑強地鑽進來,刺疼他……
幾個星期過去,陸濱還不能完全適應獨身生活。情感上的自由,並不像想的得那麼美妙,尤其在落魄的時候。沒有美女造訪,誰願意和失意者發生情感糾葛?他認識的幾位單身女人,化了妝還算俏麗,但她們翹首等待百萬富翁的玫瑰花,他恐怕連靠近的機會都沒有。他甚至有些想念邱霜,尤其在吃晚飯的時候,想念她做的一手好菜。奇怪的是,他的精神想念她,身體卻對她不存幻想。他和她的身體經年累月,相互疏遠遺忘了。
他請了一位姓黃的華人律師辦理分居手續。黃律師生意清淡,專心為他們服務,神速地完成了分居文件。他接到黃律師的電話時吃了一驚,立即把這個消息轉告了邱霜。邱霜支吾應答,似乎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黃律師的辦公室在一幢購物大樓的底層,不過是牆上的一個洞。陸濱和邱霜在分居文件上簽了名。黃律師解釋道,分居文件解決的是他們在加拿大的財產分割和孩子撫養問題。他們分居一年後,如果沒有和好的可能,就可以辦離婚手續。婚姻不是一個單詞,而是一個長長的折磨人的句子,盡管結婚證還完整,但在陸濱內心隱秘的深處,畫上句號是遲早的事情。
兩人從律師辦公室出來,走進了隔壁一家小麵館,各自點了一碗麵。陸濱建議先不要向雙方親戚公布分居的事兒,他還沒想好怎麼和父母解釋。邱霜自然沒什麼意見。在國外生活得久了,他們都學會了報喜不報憂。兩人商量好,他每兩個星期回家看一次北北,當然,北北學校裏需要家長出麵的活動,他也不會錯過。他注意到她臉上的皺紋多了一些,麵有病色,不由得有些悲涼。那個在大學時代健康、颯爽的女孩子,被時光改變了。他問起緣由,她說:“睡眠不足,床上突然就少了一個人,恐怕要過很長時間才能習慣。”聲調前所未有的淒然。陸濱在公寓裏隻放了一張單人床,並沒有感到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