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德華超級市場找了一份收銀員的工作。生活的名稱立即變了,以前叫留學,現在叫半工半讀。周六我工作十個小時,站得腰酸背痛,到快收工時,不要說搬動西瓜,連芒果都拿不起來了。
草莓的生活名稱也變了,以前也叫留學,現在叫享受。她興奮地打電話給我,請我和北北周日到她的新居做客。她興奮時聲音比平常尖細三倍。多倫多中國人的圈子小得很,她早聽說我和北北同居的事兒啦,但沒有恭喜我。幾個月不見,她就成了有房族,我該恭喜她。
你中了六合彩嗎?我問。
你來了,就知道啦!她還是神秘兮兮的。
她的新居坐落在湖濱路上的一幢豪華公寓裏,麵對著名的音樂公園。我按響門鈴後,開門的是一個老男人。對不起,我找錯了……我吐吐舌頭。草莓像一條小鬆鼠,伶俐地從老男人背後跳出來,手居然攬在他的闊腰上。北北低聲嘟囔了一句“OMG!”(Oh,My God!我的上帝!)草莓介紹老男人姓李,大家都叫他李先生。一眼看過去,他和那些在中餐館吃早茶的普通男人沒什麼兩樣,長相平常,頭發稀疏,但被小心翼翼地梳理過。那份小心翼翼就露出羞慚來,在青春麵前的羞慚。草莓的青春像逗號,逗號後還有內容,也許美麗也許意味深長。這男人連壯年都算不上,他的青春早被畫上了句號!
草莓的公寓是兩居室,被布置成典型的愛巢。她把我拉進臥室,說些閨蜜的貼己話兒。臥室的主調是粉紅色的,豪華大床舒適曖昧。我聯想到她和李先生在這張床上起伏折騰,感覺不甚美好。她展示了李先生給她買的鑽石項鏈。項鏈設計不俗,鏈子精巧,項墜是三心相連。我仰臉咯咯笑起來,經典的小母雞式的笑。兩心相連太過平常,三心相連才出人意料。當二奶的,有二奶的幽默。她反複說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她被李先生包養了幾天,就背棄了我,和鑽石做朋友啦,我在心裏“哼”了一聲,難怪我媽總說“人情薄如紙”。
我和草莓回到起居室,看到李先生已在開放式的廚房裏忙碌了。李先生的太太回香港探親去了,所以這個星期他全職陪草莓。
那他老婆打電話到家裏,怎麼辦?我替她精神緊張。
這有什麼難的?他把電話設定好了,所有打到家裏的電話,都自動轉到他的手機上。
乖乖,高科技就是酷,我又學了一招。北北說。
我向北北揮揮小拳頭,騙老婆的招兒,你不許學!
他老婆要是知道了,打上門來,毀你的容,你怎麼辦?我問。當二奶的,最大恐懼難道不是被正妻毀容嗎?
草莓翻翻白眼球,她家的水土自己要往外流失,我可沒主動去招惹。
李先生煎炒烹炸完畢,替我們擺好了一大桌子的菜。我和北北大大方方地享用,誰說世上沒有免費的晚餐?李先生的手藝真不錯,想必是他老婆調教出來的。我有點替他老婆悲哀。草莓對李先生的成長沒做出任何貢獻,不過及時下山摘了桃子。當然,話又說回來,草莓這麼水靈靈的,自己也被李先生摘了桃子。總之,這是一筆糊塗賬。
草莓在席間免不了撒嬌,撒得風生水起,隨後又滿地落英。李先生自然應和,擺出寵愛,擺出做作的無奈……任他們風情萬種,我和北北隻埋頭吃飯。美酒佳肴是硬道理。
晚餐後離開草莓的公寓,我和北北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起風了,街道霎時就冷落了下來。不遠處,安大略湖水蕩動,一波波推過來,前赴後繼。
羨慕她嗎?北北問。我知道,“她”指的是草莓。我搖搖頭。北北說,我不可能像李先生那麼有錢,買不起這樣的房子。我停下來,踮起腳,把手插入他的頭發裏,不過,你有濃密的頭發!他微笑了,顯然對我的答案滿意。草莓做出了她的選擇。我無話可說。女孩子在異國他鄉活著不容易。難道不就是活一個“求”字嗎?求安定、求溫暖、求疼愛……但這些一定要等男人給予嗎?
後來我無聊時打過幾個電話給草莓,不是聽到她的錄音,就被她匆匆掛斷。她總神神秘秘地說自己忙得半死。我在電視上看到她參加北美亞裔小姐的選美活動,才揭開謎底。在機智問答比賽中,她的表現實在太不俗,讓我幾次噴飯。不過她最終還是得了個“最佳上鏡小姐獎”。
我還沒騰出時間給她打電話向她祝賀,她倒先露麵了。那天我在超級市場快要收工了,她花蝴蝶般飛進來,叫嚷著請我當伴娘,我驚訝得差點兒背過氣去。她說李先生的老婆發現她養二奶,一怒之下就把他告上法庭,提出離婚,結果很快就被批準了。李先生雖然被老婆分了一半財產,財產縮水不少,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草莓真的要嫁給“駱駝”了!她還伸出右手,讓我欣賞李先生給她買的卡地亞訂婚鑽戒。鑽石在燈下閃光,刺得我眼睛直疼。李先生不想大辦婚禮。他人到老年,二婚,大張旗鼓,豈不讓人笑話?但草莓不肯,她是初婚,今生要是連純白婚紗都沒穿一回,死都不能瞑目。爭論來爭論去,他當然要順從草莓。老男人就這麼沒脊梁骨,對美女言聽計從。我勉強答應,但擺明要李先生為我的伴娘服買單。我才不會用血汗錢去換一件美麗的禮服,去裝點他的婚禮。草莓大拍胸脯,一件禮服算什麼?
我回家後懇求北北陪我參加草莓的婚禮,我可不想當寂寞伴娘。我答應為他提供“特殊服務”,他露出得意壞笑,仍然搖頭。我進一步妥協,發誓連洗七天碗,他才很倨傲很勉強地答應了,還反複說其實草莓嫁“甜爹”,用不著他去捧場。
我說你是不是打翻了個醋罐子?一直暗戀草莓?我質問。
草莓怎麼能和你比?你是清水芙蓉!他這一句話讓我的心立即綻放成芙蓉。
李先生和草莓的婚禮有點不土不洋,在西式酒店辦的,菜單上卻有一半中餐。草莓先穿白色婚紗出場,後來換了紅色旗袍,算把中西方都照顧到了。賓客來了兩百多人,出乎我的意料,連政府官員、社區名流,甚至過氣的電影明星、歌星都來捧場了。李先生臉上掛著笑,和來賓們應酬。據說他和許多人並不認識,但是接到他的請柬的人都會到場。這是富豪的號召力。尤其他一向低調,這一次偶爾張揚,引動了公眾的好奇心,再說誰不想找機會到大樹底下乘涼?
草莓似乎有些緊張,緊張了就難免呆板。我倒覺得她當二奶時還快活些。她坐在我身旁,問了我幾次,你看我臉上的妝怎麼樣?我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你不化妝,都比李先生漂亮十倍!瞎擔心什麼?她接著嘀咕,男人不漂亮沒有關係,女人不漂亮就艱難了,在中國,連經濟都是美女經濟了,不美的女人隻有靠全裸拚上位。有些女人過了三十五,就麵臨失業危機。看來美女活得也累。美女之外有大美女,大美女之外還有絕色人工美女。一旦攀比起來,沒有哪個美女能活得開心。我說你人在加拿大,就不要和國內美女競爭了,安靜地活著吧。你就整天灰頭土臉,也沒人笑話你。在國內簡樸等於窮酸,在這兒,簡樸是風格!
下一個節目是扔花兒,西方婚禮的習俗。新娘背對眾多女賓拋出手中花束,搶到花束的女子,便是下一個結婚的人。草莓轉過身去,狠命一甩手中的花束。那束花居然不知輕重地向我飛來,我下意識地慌忙躲避,結果砸到了我身邊的一位香港老姑娘頭上。那老姑娘發出興奮尖叫,喜極而泣。
我離婚姻實在太遙遠了。我用不安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擔心剛才那一幕被北北看到,被他看穿我的心思。我終於找到了他。他坐在酒吧旁的高背椅上,低著頭,專心地用手機玩遊戲,似乎對周圍人群的激動渾然不覺。我放下心來,甚至有些開心。我和北北,真是不折不扣的partner(夥伴)!
不過夥伴常有內訌的時候。那天我下工回家,北北正玩網絡遊戲。他顯然一天沒吃沒喝沒洗澡沒去上學。頭發翹得像刺蝟,兩眼猩紅,像輸光的賭鬼。見到我,他的兩眼突然發出可怕的光,啞著嗓子興奮地喊一聲:剛上市的!酷極了!快和我一起打!他嘴裏呼出的氣味堪比超級市場裏的臭魚爛蝦。我推開窗戶,放進些新鮮空氣。北北立即叫道,神經病呀,你!大冬天開什麼窗戶?!
我坐到沙發上,突然非常想念一個人:我媽。如果在家等待的是我媽,就一定有熱菜熱湯。家裏永遠是整齊的、清潔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比狗窩還邋遢。餓,可沒有力氣煮飯;累,可睡不著覺,就坐著。從那一刻,我感覺到了老,感覺白發從頭頂躥出來,皺紋從眼角爬出來,眼神越來越呆滯……
北北終於意識到我的失常,走過來,問我怎麼不開心。
我說,我不想見到你!
我招你惹你啦?
不招不惹,是不夠的,你得給我一點體諒,我搖搖頭,你最好出去,我不想見到你這副樣子!
北北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明白我是認真的,嘟囔道,你喜歡我,就要接受我的一切。我替自己解釋,因為喜歡你,我才想改變你。這是感情中永恒的矛盾。改變對方的嚐試,是匕首,刺傷過許多男女,現在輪到了我和北北。
他竟然穿上羽絨服,離開了家。
不到半小時,我就開始後悔。天花板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滴水。我找出一個飯盆,放到地板上接水。房間裏靜極了,我能聽見的隻有單調的滴水聲音。我開始打北北的手機,手機鈴聲立即在房間裏響起。鈴聲還是我替他選的,Jonas Brother的歌:“Lovebug(愛的病毒)”。北北把手機忘在沙發上了。我撲過去,抓起手機,有些絕望。想到不能再和北北取得聯係,我害怕起來。我開始給北北的熟人打電話,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但大家都說他很快就會回來。冰天雪地的,他不會跑遠。我想給我媽打電話,猶豫了很久,卻忍住了。我和北北過家家,是我自己選擇的,打碎了牙,我得往自己的肚子裏咽。我媽會說什麼呢?讓北北徹底搬出去?我自己付得起房租嗎?我必須再找一個同居者,也許下一個還不如北北。北北有疼我的時候。他竭力想長大,也帶給過我快樂,但藏不住孩子氣,還喜怒無常。
我猶豫再三,穿上了羽絨服,出門去找他。路上也許會遇上殺人犯、搶劫犯、強奸犯……我想到了種種最壞的可能,但心存三分僥幸,也許我沒那麼倒黴,何況人人都說多倫多是一座安全的城市。對永遠失去北北的恐懼,超過了其他恐懼。
已過了午夜,北北能去哪裏呢?我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像個醉酒的人。街上幾乎所有的店鋪都關門了。走過了兩條街,我看到一家出租錄像帶的店鋪還亮著燈,便闖進去。一個年長的男店員和兩個來自中東的男顧客,不約而同地轉過臉來看我,眼睛鼓起來,與其說驚訝,不如說興奮。店員帶副黑框眼鏡,長得極像美國電視劇《法律與秩序》中一個罪犯。那個罪犯在電腦中存了幾千幅少女的裸體照片,下流得要命。他問,可以幫你做點什麼嗎?我急忙搖頭,轉身跑出錄像店,另一個男人在我背後喊道,嗨,要不要我請你喝一杯?
我跑出幾條街區,心還在狂跳,但在一座老式建築的門樓下,我看到了北北!他和一個流浪漢坐在一起!我嚷道:北北!我撲過去,不由分說地摟住他,哭起來。北北也開始哭。
你怎麼待在這裏?為什麼不回家?我問。
你趕我走的。他委屈萬分。
你會凍死的!我疼惜地用手捂住他凍僵了的臉。
不要這麼誇張吧。流浪漢嘟嘟囔囔地說,我在這兒住了幾個冬天了,還活得好好的,沒準備去見上帝呢。
我把北北拉回到了家。我把浴缸裏放滿水,灑進香草味兒的浴液,乳白色的泡沫立即開滿了浴缸。他脫掉了所有的衣服,坐進浴缸裏,還不停地瑟瑟發抖。我點燃了蠟燭,給他唱英文歌曲“Baby,it is cold outside(寶貝,外麵很冷)”。我脫光衣服,坐進浴缸,用我的身體溫暖他。我們彼此喃喃地說了很多話,互相道歉,不厭其煩地用中英文交替著說“我愛你”,就差海誓山盟了。吵架過後的性愛總比日常的性愛更激動人心……
正常的日子對北北來說是不正常的。過了沒幾天,他的行為又古怪起來。他常連夜不睡,兩眼發亮,像森林中的小狼。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響,惹得鄰家女孩敲門抗議,他竟然光著身子去開門,嚇得女孩大聲驚叫、抱頭鼠竄……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躲在被子裏發抖。他敲我的門,我不理他,他就開始摔東西。我睡不著覺,擔心早晨起不來床無法去上學,越擔心越睡不著,整個一惡性循環。有人說愛情是牢獄,這座牢獄可是我一磚一瓦搭建的……
§§第二樂章 如歌的行板
黃昏時躲開命運的紛擾嘶鳴,輕理迷亂的情緒,陷入恬靜的沉思。在弦樂流暢的撥奏中,柔和的雙簧管傳出抒情的歌謠。歲月迢遙,華年傷逝,一連串的回憶浮現心頭。青春曾熱血沸騰,不一樣的痛苦和歡樂,不一樣的悲哀和甜蜜。抱憾所有的缺失,但往事不能重來。音樂隨即趨向熱切開朗,如敞開心胸的情感表白,直抒對幸福和光明的向往。小提琴娓娓動人地複述詩一般的意境,緊接著在大管聲中漸行漸遠,歸於靜寂……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在陸濱最瘋狂的夢想中,他在蘇菲的生活中取代了道格拉斯的位置,夢想的野馬沒有一次不被理智韁繩收攏,但這並不意味著野馬會放棄奔跑。
蘇菲打電話給陸濱,說她有兩張柴可夫斯基交響樂會的票,一年前預訂的,原本計劃和道格拉斯一起去看,但道格拉斯鋃鐺入獄,問他想不想去。他答應了。
街上天寒地凍,人影寥寥,但在羅伊·唐穆森音樂廳中,卻溢滿春暖,座無虛席。這家音樂廳是加拿大最現代化的劇院之一,設計大氣簡潔。盾形的演奏廳,由精心挑選的楓木裝飾。這些裝飾表麵平淡無奇,但當音樂響起,卻產生迷人回響,擁有了躍動的靈魂,置觀眾於藝術的夢境。
大約三十位男女演奏者抱著不同的樂器,走上了台,劇場內立即安靜了下來,觀眾們好奇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演奏者年齡不一,年長的已逾六十,年輕的還不滿二十歲。他們穿著各式的黑衣,腳步輕盈,姿態謙恭。隨後出現的是身材矮小但神采奕奕的指揮。
他們開始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命運》,在奏鳴曲後,音樂轉入抒情,如歌的小行板開始了。先是雙簧管,旋律是孤寂的,淒惶的,在想象中一個涉過歲月之河的旅人,沿長路躑躅而行。隨之副旋律拔地而起,如旅行中的奇遇、美景,讓人怦然心動,活躍興奮,而後黑夜一層層湧來,淒冷的主旋律反複,出現長路依然寂寞……突然間,天空驟然清明,晴空下阡陌縱橫,農民們在陽光下舞蹈,優美的曲調如一連串的回憶,悠緩、恬靜,富於詩意,讓人暫時忘記了在現實沙漠中掙紮的苦痛,從回憶中汲取清冽的甘泉……
蘇菲坐在觀眾席中,身體是靜止的,思緒卻隨著音樂滑翔,飄回到了童年……
蘇菲的母親莉塔是嬉皮女,在上世紀70年代經常通宵開派對,裸著身子聽搖滾樂。她的父親安迪那時是新聞記者,常年在國外工作,其中包括當時還很封閉的中國。她在寬鬆的家庭環境中長大,養成隨和的性格。她像北美絕大多數的女孩子一樣,有辛德瑞拉情結或稱灰姑娘情結。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在課堂上,她的年輕男老師問:“今天我要講灰姑娘辛德瑞拉的故事,你們預習了嗎?”她在自己的座位上笑了一聲:“你開玩笑吧?這還要預習嗎?我出生當天就知道灰姑娘!”她當然有些誇張。
灰姑娘辛德瑞拉是格林童話中的人物。她的母親死後,父親娶了一個後母。後母有三個女兒。惡毒的母女嫉妒辛德瑞拉的美貌,每天指使她做各種粗活,害得她整天滿身塵土,成了“灰姑娘”。有一次,王子舉行舞會,後母的三個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指望拚得王子的青睞。灰姑娘在仙女的幫助下也出席了舞會,沒想到王子對她一見鍾情。根據仙女的指示,她必須在午夜12點前離開舞會,她在匆忙中丟了一隻水晶鞋。王子通過水晶鞋找到了她,從此二人過上了永遠幸福的生活。
蘇菲童年時喜歡穿粉紅紗裙,戴粉紅蝴蝶結,把自己裝扮成辛德瑞拉。她盼望長大,盼望王子的到來。她一天天成長,其實是在等待愛情。在愛情主角到來之前,生活隻是一場漫長的鋪墊。
她在大學裏讀的是英語專業。如果她站到馬路上做一社會調查,百分之九十的人會告訴她英語根本無需一學。她承認自己總愛一些美麗無用的東西。畢業後她打算攻讀英語文學研究生,但分數不理想,沒有大學肯錄取她。她在保險公司當了一段電話員,一直搞不清楚那些七七八八的保險產品,很快就被炒了魷魚。那時她已搬出父母家,租了公寓獨居。搬回家裏實在有失麵子,隻好硬著頭皮到麋鹿酒吧去當侍應生,賺些錢支付房租。
王子當然會在灰姑娘落魄受難時出現。
麋鹿酒吧坐落在多倫多的金融區內,是已婚高級白領和鑽石王老五們趨之若鶩的地方。那些西裝革履的男人們下班後,把Armani或Zegna的領帶摘下來塞進口袋,到那裏喝一杯朗姆可樂或馬提尼,談談股票、冰球、慈善、藝術品,或者女人。那些已婚的,會盡量趕在晚餐之前回家,盡為夫為父的職責。在網絡約會盛行之前,酒吧是尋芳的典型場所。鑽石王老五們,會替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人買幾杯酒,然後想方設法地把她帶回家,享受一夜歡娛。
道格拉斯是麋鹿酒吧的常客。在他眼裏,不會打冰球的男人不完整,而不善尋芳的男人也隻能算半個男人。
他是一個被“上帝寵壞了的孩子”。他的父親傑克是退役的冰球名將,在上個世紀70年代名盛一時。傑克曾代表加拿大國家冰球隊,與前蘇聯國家冰球隊比賽。加拿大冰球天下第一,前蘇聯冰球隊名不見經傳,沒有哪個加拿大球迷會把它放在眼裏。可是,在任何賽場都可能出現黑馬。第一場在加拿大的比賽,前蘇聯以3比1勝,令加拿大的球迷們瞠目結舌,況且當時正值冷戰時期,輸給前蘇聯意味著正義向邪惡屈服。在體育中摻入政治,這場比賽非同小可。第二場加拿大對前蘇聯的比賽,舉國關注。小道格拉斯就讀的中學停了課,組織學生到體育館去看比賽。幾百名學生聚集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台十四吋的電視。加拿大隊全力以赴,最終贏了前蘇聯,讓加拿大人揚眉吐氣。
傑克成了同學們心目中的英雄,而道格拉斯是英雄的兒子,自然也贏得尊重。他承繼父業,在1980年代加入城市楓葉冰球隊,成為職業冰球明星。對比父親,他的明星稱號更具含金量。冰球是加拿大人的國寶,人們對冰球明星的崇拜勝過政治領袖。激烈的比賽、賽後的狂歡、巨額的報酬、媒體的奉承,當然還有女人的追捧……他過的是永遠興奮的生活。女人追捧得越狂熱,他的成就感也就越強烈。他像酒鬼貪杯般貪戀女人,自然在一次次爛醉如泥後留下許多緋聞。他把這世界上的人似乎簡單地分為兩類:好人和壞人。好人在夜晚能睡得安穩,可壞人更能享受醒著時的生活。他更喜歡做不負責任的壞人。
他退役後開始經商,漸漸淡出媒體的視線,但仍是社交圈的寵兒。他沒有料到,他和蘇菲的半調情半認真的交往,竟演變成戀情,乃至婚姻。結婚後,他過了幾年安分守己的日子。當然,每個男人對“安分守己”都有不同的詮釋。對於有些男人,安分守己等於杜絕婚外情,而對於道格拉斯,則意味著偶爾失足。蘇菲從她的“水晶鞋與玫瑰花”般的童話中醒來,發現睡在身邊的王子,不過是一個會打冰球的男人,但比普通男人多出若幹瑕點。她和他結婚五年,一直懷不上小孩。據醫生診斷,她的身體中有對道格拉斯精液的抗體。道格拉斯對做丁克一族並無異議,可對於她,沒有孩子的家庭不完整,何況天下有那麼多渴望被照顧、被疼愛的孩子!世間的愛,需求永遠大於供給。她說服他收養中國孤兒,並聯係了W市慈愛孤兒院。起初慈愛孤兒院給他們安排領養的並不是瓊,而是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領養程序十分複雜,使他們幾乎耗盡耐心。蘇菲把女孩的照片端詳過百遍,早已喜愛上她。她把小臥室改成兒童房,把它布置得舒適而又色彩繽紛。終於,經過一年的漫長等待後,她接到通知,可以去中國接女孩了。道格拉斯因為生意忙,脫不開身,隻好讓蘇菲她單獨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