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號三次高奏,命運再發魔力,陰影覆蓋穹隆。在廢墟的土地上重植的幸福微如小草,被連根拔起……夢幻轉瞬即逝,心靈彌漫沉重的憂鬱,隻發出淒切悲泣之音。
——柴可夫斯基《f小調第四交響曲》
健立失蹤了。他的最新身份是被警察局通緝的罪犯。
草莓實實在在地傷心了幾天。她一再嘟囔,下館子沒人買單、過節沒人送禮品的日子,簡直不值得一過。她很快打點起精神,大玩變臉遊戲,行動轉向隱秘。她時而扮演善良本分、學習刻苦的女孩,穿上樣式最保守的白毛衣,手裏捏著一本英語教科書走出家門,我猜她是去約會CBC(Canadian Born Chinese,加拿大出生的中國人);她時而又搖身變成問題少女,一身漆黑裝扮,叼著煙卷扮酷,大概是去約會白人男生。
兩個月後,她向我宣布要搬家,已在中文網站登出廣告,找人接租她的房間。我立即問她要搬到哪兒去,她神秘地搖搖頭,留點懸念,好不好?健立被警察逮捕後,我一時脆弱,向她坦白健立是我的初戀。她當時聽了,滿臉驚訝,一再表示她要是早知道,決不會向健立下手,她其實不過是下手解開了自己的裙帶。她開始提防我了,怕我搶她的新歡。幾個星期過去了,沒人來租她的房間。她等不及了,答應繼續付房租,直到我找到室友。夠大手筆的!她大概又釣上有錢人了。
她搬家那天,一大早就接了幾個電話,神采飛揚。我猜那電話一定是男人打來的。草莓是向日葵,而男人是太陽,她對太陽總是笑臉相向、風情綻放。對比之下,她和我講話時多少都有些敷衍,真是重色輕友!
她請了個小型搬家公司,沒讓我動手。她把床和書桌都留下了,隻搬走了她的電腦、衣服,還有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化妝品。她坐上搬家公司的麵包車,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向我揮了揮手。她的神情驕傲,還有幾分決絕。我想象她將搬到一個舒適的地方,不然不會那麼驕傲和決絕。我在冷風中站了好一陣兒,感到一種被離棄的淒愴。身旁的樹瘦極了,失去了枝枝葉葉的簇擁。
誰會成為我的下一個室友?我的心中多了一份懸想。
寂寞像霧,一旦湧進房間,就會彌漫,最後把公寓裏的角角落落都填滿。獨居,就如墜霧中。我還從沒有獨居過,何況是在外國!整整一個星期,我幾乎每天都給我媽打電話,可她有時要開會,不能接我的電話。即使是她,也不可能隨時隨地傾聽我的訴說!公寓裏靜得有些嚇人,而黑夜好像永無盡頭。我開始後悔從蘇菲家搬出來。不然在這種時候,我可以和蘇菲和瓊坐到沙發上看電視。蘇菲和瓊喜歡看動畫片,也喜歡笑。以前她們的笑聲常讓我忘記孤獨。
電話彩鈴響起,是賈斯丁·汀布萊克的歌“Keep It Real”(《保持真實》),那是我為北北的電話號碼設置的鈴聲。我接起電話,一句“Hi”就把快樂泄露了出來,不隻快樂,還有因為從孤單中被解救的感激。北北的聲音幾乎比賈斯丁的聲音還有磁性。他約我去看電影。我說看電影太貴,還要坐公車,不如租錄像帶看吧。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其實心跳如鼓,擔心他透過電話都能聽到。
放下電話,我立即脫下身上麵口袋般的睡衣褲,到壁櫥裏翻找,想挑出一套行頭,讓北北眼前一亮。試來選去,出了一身汗,也沒找到滿意的,最後套上一件DKNY牌的粉紅短袖衫,一條牛仔褲。短袖衫是純棉的,質地輕薄,手感柔軟。
半個小時後,北北敲響了我的門。我驚喜地打開門,來得這麼快?
他頭上掛著雪花,氣喘得像林間的鹿,我打車來的!
他急著見我!我嘴角一翹,笑出了一彎月牙。
你這件短袖衫很好看!他恭維。
我和他一坐到沙發上,就立即向他講述草莓拋棄我的經過,雖不是訴苦連天,但委屈萬分。他擺了擺手,說草莓和我不是同類人,不可能合住長久,早點兒分開,不是壞事兒。
我們開始看他租來的《哈利·波特與火焰杯》。電影演到一半時,他不時地用眼睛瞟我。他放電時,臉上閃出陌生的光彩。我有些把持不住,自然回送波光。這樣迎來送往,不需幾次,他的唇就貼過來了。他的唇比健立的唇熱得多,我暗罵自己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要把他和健立進行比較?他的手在我的後背上摩挲,相信他對我的短袖衫的質地滿意。其實,你不穿這件短袖衫一定更好看,他在我耳邊低語,隨後動手把它脫下來,拋到了沙發腿邊。接下來,我像被他拉進了蔚藍的大海中,被他掀起的一個又一個的浪頭沒過頭頂……五彩的魚兒在四周遊動,風景變得綺麗。我不停地興奮叫喊,似乎聽到了在天水交界處的回聲……
半夜醒來時,我看到了北北。他四腳朝天地占據了大半個床,隻把被子的一角搭在肚皮上。我必須承認,他像一扇柔軟的電暖器,把床烘熱了。他發出輕微的鼾聲,偶爾還冒出幾句中英文夾雜的夢話,根本都是些不著調的內容。我把他的“四腳”一一合攏,才勉強給自己騰出足夠的空間,隨即墜入黑巧克力般的甜蜜夢鄉。
北北的微笑,像一汪水,慢慢滲透進了我的生活。他的爸媽分居了,他和他媽媽住。他媽媽最近去西部找工作,沒有精力對他嚴加管教,給了他一些自由。他發揚螞蟻搬家的精神,先把牙刷和剃須刀悄悄擺到我的洗臉池旁。他臉上根本沒長多少胡須,偶爾冒出幾根,也不必大動幹戈地用電動剃須刀。也許電動剃須刀是男人必備之物吧。他想迅速成為男人,就像我想迅速成為女人,彼此都有點迫不及待。過了幾天他又把內衣褲塞進我的床頭櫃,這樣早晨起床後就不必再回家換衣服。
周六晚上我和北北一起做了一頓飯。煮米飯時我把水放多了,搞出介於幹飯和粥的效果。北北奉獻出他所謂的拿手菜:西紅柿雞蛋炒青椒。無非是把三種原料丟到鍋裏,攪了五分鍾,就出鍋了。我拿出在唐人街買的鹵牛肉,加點香油、辣醬,就算一盤菜了。我們相對而坐,吃得額頭冒汗。我偶爾向他拋個小幅度媚眼,發現他開心得有些忘乎所以。
晚飯後,他殷勤地跳起來,誌願收拾髒盤髒碗。他站在水池前,弓著身子洗鍋的姿態好性感。我撲過去,把臉貼到他的後背上,享受他身體的溫熱,手卻小賊般不安分起來,向危險區域滑動……他發出興奮得接近痛苦的呻吟,慌亂地衝去手上的洗滌劑泡沫,把我抱起來,扔到了床上。刹那間,我就變成了一條鯉魚,抖擻著一身歡喜的鱗片,直到被他的潮水吞沒……
北北的媽媽把他家的房子賣了。那幢“夢想屋”不再屬於他家,他甚至不能再回去尋找記憶。我替他惋惜。他媽搬到了加西,到一所中文學校去教書。北北要留在多倫多讀書,但拒絕搬進他爸的公寓。他爸做生意出了問題,整天沉著臉。北北有時喜歡誇張,說看他爸的臉色過日子,還不如下地獄。我爸早把我當棵草丟了,他爸至少在他身邊,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和他媽大吵了一通,搬出了一堆民主人權的大道理。他二十歲了,有權單獨生活,再說他爸的公寓離學校太遠,交通不方便。他甚至還開始在一家複印中心做小時工,賺的錢足夠付房租。
你就搬進來算了,我終於說。北北笑了,過聖誕節時得到滿意禮物的那種笑。
我起草了一個簡單的合租條例。內容大致如下:
1、房租1000加元,合租者各負擔一半,每月的第一天交付,不得推遲;
2、電費、電話費等兩人平攤,打國際長途需用各自的電話卡;
3、如果其中一人要搬走,必須提前一個月向對方打招呼;
4、個人打掃自己的房間,共同打掃客廳和廚房;
……
他讀了條例後,咧嘴一笑,你還挺認真!這讀起來多沒人情味!
別廢話,有意見就提出來,沒意見就簽字!我嗔怪地叫道。
他乖乖地在條例上簽了字。一式兩份,每人保存一份。
他爸對他找了個女室友倒沒多大意見,他要找個男室友才麻煩,有同性戀嫌疑呀。他搬進了草莓原來的房間,把他的電腦桌放到客廳裏,客廳立即顯得窄小了,但這沒破壞我的好心情。我們去中餐館大吃了一頓,以慶祝同居。當天晚上,我們打了一夜的遊戲。我們迷上了《誅仙2·新世界》。天下紛爭,神州浩土被割據成五十多塊。一統天下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們進入玄幻世界,爭奪霸主地位。我們分別選擇根據地:他選南方資源充足的大城市,我選北方雄關如鐵的邊陲小城。他的策略是大肆進攻,大片占領,我的策略是以守為攻,逐步蠶食。就這樣兩相糾纏,難分勝負……到了淩晨,我們疲憊萬分地睡下,我的頭抵住他的下頜,說不清是依賴還是抗衡……
我和北北接到蘇菲的邀請,到她家參加瓊的生日派對。道格拉斯在監獄裏,她還有心情辦派對,讓我不太理解。我原本不想去,總覺得當初憤然出走,再見麵會尷尬。北北勸我趁這個機會修複一下和蘇菲的關係,我點頭答應了。
我們到蘇菲家時,派對已經開始了。蘇菲見到我們,立即露出了甜美笑容,還給了我們熱烈的擁抱。她說,你們的出席,對我意義重大!她一臉真誠,不像是故意誇張。她把我們領到了後花園。花園比我記憶中的更美麗,綠蔭如蓋,花草相映。在花園的盡頭,是水波微漾的遊泳池。蘇菲把彩色氣球密密地捆在樹枝上,甚至還把緞帶結到了花園中間的滑梯上。大人們在涼傘下或坐或立,品著各色的酒和五花八門的美食。二十幾個孩子膚色不同,但穿著一樣鮮豔,像小猴子般上躥下跳,高聲叫嚷,直把後花園當成了遊樂場。
瓊見到我,奔過來和我擁抱,還在我的臉上狂親一口,氣喘籲籲地說了一大串英語,沒等我醒過神來,她已經跑回到孩子們中間。她兩眼放光,兩頰緋紅,穿著水粉色的公主裙,比以前更美麗了。蘇菲說她很久沒見瓊這麼開心了。我問起瓊的中文學習,她連連歎氣。自從我搬走後,瓊就沒有什麼進步。蘇菲想請我當瓊的家教,一小時30加元,一星期上兩次課,每次一小時。那太好了!我歡喜地叫起來,心裏迅速地計算著,一星期60加元,足夠我買菜啦!蘇菲還說今天的一些客人把他們收養的中國女孩都帶來了,也許他們也需要我的幫助。她在設法為我創造工作機會,讓我有些感動。
蘇菲叫來了瓊,摟著她的肩膀走到餐桌旁,用叉子敲了敲手中的酒杯,請大家安靜下來:切蛋糕的隆重時刻到來了。她把蛋糕上的蠟燭一一點燃,隨後說,雖然家裏出現了一些變故,但她不可忽略瓊的生日。其實沒人知道瓊的真正生日。瓊當年被人從垃圾箱旁撿到後,送到孤兒院,孤兒院的工作人員根據她當時的體重,估算出她的生日。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遠快樂,永遠擁有我們的愛……眾人唱起了生日歌。瓊一口氣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贏得了一片掌聲。我看到蘇菲和瓊的眼中同時浮現出淚光,我的鼻子也酸酸的。以前我媽給我慶祝生日,也總是淚光盈盈。
小醜出現了,把生日派對推向高潮。小醜身高馬大,穿一身紅白橫條衣,把臉塗得紅白相間,舉手投足都惹人發笑。他給孩子們變魔術,引得他們興奮得連聲尖叫,後來他又手舞足蹈地帶領大家唱起拍手歌:
如果你感到幸福,並且你了解它,
拍拍你的手。(啪!啪!)
如果你感到幸福,並且你了解它,
那麼,你的臉上當然應該顯現出來。
如果你感到幸福,並且你了解它,
拍拍你的手。(啪!啪!)
……
歡快的蘇格蘭鄉間音樂響起來了。小醜居然走到我麵前,做出一個優雅的邀請姿勢,即拉起我的手跳起舞來。我不會跳蘇格蘭舞,不過隨著他伸胳膊撂腿,到了最後也算合拍。一曲終了,小醜竟躬身對我行了禮,紳士氣十足。
麗貝卡,你過得怎麼樣?小醜說。
小醜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他會不會是私人偵探?
我是保羅,你一定認不出來我了!
他是酋長!他搖身變成小醜,居然文雅可親了很多。我心情有點複雜,不知是替他高興,還是悲哀。
麗貝卡你長大了!他說話的口氣像對一個孩子,讓我十二分地不爽。
音樂再次響起,我立即拉起北北跳舞,不再給酋長機會。我偷偷問北北,酋長今天怎麼變得這麼和善,是因為化了小醜妝嗎?據他分析,酋長大概被蘇菲教訓過,知道了我的搬離和他有關,有點兒慚愧,所以找機會向我委婉地表達歉意。當然,酋長變身小醜後,像戴了一副麵具,感覺舒服多了。藏到麵具背後,人就有了安全感。北北在安省藝術博物館看過秘魯的出土文物。一千多年前,秘魯的國王和高官就戴麵具,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樣的。其他國家的人也一樣熱衷麵具。中國的京戲臉譜,也很典型啊。我立即問他戴不戴麵具,他說他天生兩副麵具,搞得我莫名其妙。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他有那麼一張清秀的臉,他的另一副麵具在哪裏?
派對結束前,酋長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麵有他的電話和地址。他在安省的牧場小鎮租了一個移動房屋,那裏很安靜,附近有山有水,風光也美。如果什麼時候我和北北想體驗一下真正加拿大人的生活,可以去那裏小住。我把紙條收好了。既然蘇菲請我當家教,我也沒有必要得罪酋長。
我定時到蘇菲家教瓊學中文。我和蘇菲小心地修複我們之間的關係,隻字不提我搬走的事情。酋長露過兩次麵,和我客氣地打招呼。有一天下午上完了課,蘇菲邀我到廚房裏喝茶,嚐嚐她做的蘋果派,我答應了。在我讚美了蘋果派的味道後,廚房裏的空氣彌漫著甜蜜。蘇菲終於進入正題,請求我原諒保羅的舉止行為,這倒讓我尷尬了。其實我沒有資格指責他,他在自己的姐姐家裏當然可以為所欲為。
蘇菲說,保羅在卑詩省的一個印第安人保留地出生。他的父母是酒鬼,使得他一出生就過著非正常的生活。他被父母送到私立寄宿學校讀小學,在那裏卻遭到了男教師的性侵。那段經曆給他的心靈留下了永遠無法治愈的傷痕。即使在被蘇菲的父母收養,逃離了寄宿學校後,他仍無法像其他男孩一樣正常地生活,心智健康地成長,無法與女孩子建立愛情關係,至今還經常被羞恥感折磨、被噩夢糾纏……他高中沒畢業就輟學了,跑回到卑詩省,投身於為印第安人爭取權益的各種社會活動中。他常和其他活動家聚在一起,策劃抗議活動。他們冒險,但不是天生勇氣非凡,就借助其他東西給自己壯膽,包括酒和毒品。其中一兩位熱衷吸毒,請他一起享受,他在不知不覺間也上了癮。不知是哪一次他在用針頭注射可卡因時,染上了艾滋病毒。漸漸地他相貌變形,喪失了健康身體。他是受害者、犧牲品,沒想過傷害任何人。他其實蠻可憐,沒有一個真正的愛人……
蘇菲的眼淚湧出來,再也說不下去了。每一枚硬幣都有正反兩麵,她讓我看到了酋長的另一麵。我沒想到酋長有這麼複雜悲傷的經曆,一時無言以對。我猜想蘇菲和道格拉斯縱容酋長,是出於同情。酋長活得不比我容易,也許我應對他寬容些。在我起身告辭時,蘇菲輕輕拍拍我的肩膀,說謝謝你給我這麼一個談心的機會,我心裏好受多了。我回謝了她,又一次意識到人真是好複雜的動物。
我和北北的生活越來越有規律了,夜裏打遊戲,早晨賴床,醒來後睡香甜的回籠覺,偶爾逃學。對比打遊戲,讀那些枯燥的經濟、法律教材實在沒有吸引力。
終於在一天早晨,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我們的美夢。我恨恨地從貓眼裏往外看,撞見卓悅的一雙冷冷的眼睛。我嚇了一跳,難道她反悔了,又想控告我?我極不情願地把她讓進門。她掃了一眼我身上皺巴巴的睡衣,還有客廳裏狼藉的杯盤,又走到我的臥室門口,看看我的床,露出了明了一切的神情。那床顯然昨夜沒有人動過。
把他叫出來吧。卓悅說,然後在電腦椅上坐了下來,似乎拉開了審判的架勢。我乖乖地走進北北的臥室,把他拖了出來。北北當然也是蓬頭垢麵,見到卓悅,並無畏懼,睡意蒙矓地說了一聲阿姨好!隨後就跌坐到沙發上。他早就認識卓悅,他爸是她的老同學。
我不是你阿姨!她不客氣地打斷他,你在加拿大,不要叫任何女人阿姨!
就叫她卓悅好了,我憤憤地插嘴,她是怕被你叫老了!
你們為什麼逃學?卓悅問。
還用問嗎?昨晚打電子遊戲熬夜了。原來她不是來算舊賬的,我放下心來,倚牆站著,抱著肩膀,一副自我防衛的姿態。
你是來加拿大留學,不是來打電子遊戲的,這一點我想你很清楚。
這是我的事情,你不可以幹涉我的自由意誌。我居然用了“自由意誌”這麼嚴肅的詞兒,心裏暗自得意。我以為離開了蘇菲家,就有了自由,沒想到卓悅又跳了出來。不過她不計前嫌,放下架子來找我,說明還在意我。
卓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自由意誌?你的自由意誌是錯覺!人一出生就被戴上了各種鐐銬,你能做的不過是戴著鐐銬舞蹈!你指定我做你的聯絡人,給你的學校留下我的姓名和電話,你的老師打電話找我,我就要找你。我發誓不再見你,但倒黴的我自願對你承擔了社會責任,不能出爾反爾。你另選聯絡人,我永遠不會再來煩你。
坦率地講,除了卓悅,我沒有更好的人選。萬一我出什麼意外,卓悅既能和學校交流,又能隔著大西洋和我媽溝通。
她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你明天早晨乖乖地去上課。我勉強點了點頭,期待看到她滿意的微笑,但她並無表情,而是把我當成小落水狗,繼續痛打。她指著北北問,你媽知道你和北北同居的事兒嗎?
我搖搖頭。
我很想知道你媽對這件事是什麼態度。她的語氣藏滿諷刺,意味深長。
我媽會為我們高興的,因為我們相濡以沫!我簡直擲地有聲。我已經在她麵前輸了一局,絕不可以一輸到底。
她終於忍不住笑了,你們懂什麼相濡以沫?你們是在過家家!接著她對我的現狀做了一番分析。我和北北同居,是出於對現實的考慮,也是出於從眾心理。周圍的同學都同居,我要是形隻影單,不太可憐了嗎?形隻影單,是要有勇氣的。她斷定我媽要是知道我玩同居遊戲,會跳腳,怒發衝冠。我忙求她保密,她聳聳肩膀,說才不去捅那馬蜂窩。
我終於把她送出了家門。心想年長的女人才可憐,把什麼事情都看得清楚,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還是心虛,第二天就打電話問候我媽。我媽吞吞吐吐,但經不起我反複追問,才說出實情。她前些日子肚子疼,吃止痛片根本不管用,後來又頭暈、嘔吐,實在挺不過去了,到醫院檢查,發現她的小腸上長了瘤。有的醫生說是良性的,有的醫生說是惡性的,我媽的念頭就在良性和惡性之間搖擺。我媽怕得癌症,丟下我一個人孤單。她嚐過被人丟棄的滋味,不想讓我再嚐。沒有哪個醫生給她一個明確的診斷,但他們不約而同地延長檢查的過程。我媽說看病是最可怕、最令人痛恨的消費,交掛號費、化驗費、檢查費……送禮、送紅包……她像一根新鮮甘蔗,而醫院是製糖廠,她被榨幹了汁液。她掏空了腰包,甚至開始欠債,我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沒有著落了。我當時就傻掉了。沒有學費和生活費,我在加拿大隻剩下了三條路:打工、要飯、嫁人。
掛斷電話後,我失眠了。到了淩晨,我終於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我和中學同學出外郊遊,不知怎麼的,卻和他們在森林中走散了。我迷路了,害怕得要死,哭喊著叫媽媽,可回應我的,隻有啄木鳥敲擊樹木的單調聲音。我東奔西突,跑丟了一隻鞋子,臉被樹枝刮出了血痕……我在早晨終於走出了森林,看到了一條完全陌生的街道,街道的盡頭是一座教堂,教堂的彩繪玻璃在陽光下閃光……我走進去,看到一個女人跪在椅子之間低頭祈禱。她被我的腳步聲驚動了,轉過頭來,那是我媽憂愁的臉……我從夢中驚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