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唯一的紅軍(3 / 3)

我們腦子裏都有一幅相同的戰鬥畫麵,仿佛又看到一個老人躺在火光下,烈火向他逼近;口腔裏的血凝成一塊,他就憤怒地吐出……槍聲越來越近,突然他變為一匹紅色的馬,在一片火海中奔騰不停。火焰燎了它的鬃毛,它發出了哀痛的長嘶。它衝出了火陣,迎著一片熟悉的紅旗衝去……

就在我們學校開上荒原的第二天,傳來一個奇怪的消息:老紅軍跟上麵的一個大人物吵起來。老紅軍怒拍膝蓋,說痛恨自己沒有了武器--如果有武器,非親手把那個領導人幹掉不可。

我們大家都驚奇地問:老紅軍為什麼發火?嫌我們幹得不快嗎?

傳遞消息的人連連搖頭:“恰恰相反。老紅軍說他讓人們修這條馬路,不是為了讓人們踏著它進來遭踏草原和樹林的。他隻是為了修一條通向原野和大海的馬路。他讓他們趕緊撤回,不準在海灘上點火,不準伐樹。領導人不同意,他們就吵起來……”

我們一下給弄懵了。這種雄壯的場麵本應與老紅軍的形象連在一起呀,他怎麼會反對?

正在我們恍惚時,又有一個消息傳來:“以前的消息不對。荒灘上的紅旗正是老紅軍讓插的,這才是老紅軍的意思。他跟那個上級吵,是嫌那人沒有派更多的人到荒灘上來……”

我們聽了更加吃驚。因為我們終於再也鬧不明白,到底怎樣才是老紅軍的意思。

但我們聽到那個消息不久,就在荒灘上發現了他的影子。

那是一個大雪天,我們從帳蓬出來,一轉臉,看到從馬路斜坡上下來一個手持拐杖的人。都覺得他的身影有點熟悉。我們往前走了幾步,看出他正是老紅軍!

他穿了一件破舊的老羊皮襖,黑色的毛皮在領口那兒翻著。他巨大的鼻孔噴出一團團白氣;那氣又在羊毛梢上凝成了白霜。他沒有戴帽子,又白又短的頭發茬兒跟黑色的羊毛形成了明顯的對比。他的拐杖是一個破舊的鍬柄改成的。他穿著一個半長筒的皮靴。皮靴已經破碎,從破碎的洞洞裏露出了一撮撮麥草。他正艱難地往帳蓬邊上走。他掀開一個帳蓬的簾子,看了看裏麵酣睡的人,又往另一個帳蓬走去……

我們跟在他的後麵,悄悄地不吱一聲。後來我們見他蹲在那兒,雙手抖動,伸出手裏的鍬柄,輕輕地把那層雪幔撥開,露出了一片未燃的茅草。他伸手撫摸著,一直撫摸了五六分鍾。後來他又用鍬柄輕輕地覆上白雪。這樣呆了一會兒,他又站起往前走。起風了,一股白雪撩開他的衣襟,衝進他的胸口那兒。他像沒有看見,昂起頭,四下遙望。更遠的地方,透過雪霧可以望見另一片帳蓬的影子。他長長歎了一聲,往那兒走去。

巨大的腳印留在雪地上。我們伸出腳試了試,發現隻有他的腳印三分之二大。

我們這時更加迷惑了,不知老紅軍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來到荒原……

這之後,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的墾荒隊差不多大獲全勝了。視野之內,所有的茅草和樹林全部被我們幹掉了。新翻的土地上,無數的草根和樹棵都被鐵耙子拉出,彙到一起,曬得焦幹之後又被燒成灰燼。

也就在我們歡慶勝利時,一個噩耗傳來--老紅軍死了。

開始大家都不信,同學們互相眨著眼睛,憤恨地看著那個傳遞消息的人。

當天下午,所有帳蓬的人都集中到一起,看著一輛吉普車從馬路上疾駛而來。

車上跳下一個穿著黃色軍大衣的領導。他主持召開了荒原大會。會上,他號召我們化悲痛為力量,沿著老紅軍指引的道路,把我們這裏的事業進行到底。人們嗚嗚哭出了聲音。哀慟的聲音蓋過了海潮……

再也沒有紅軍了。他讓我們開出了一條通向大海之路,我們就沿著這條路走向了闊大的原野,進而又改變了這片原野。可這到底是不是老紅軍的意願呢?沒人知道。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懷著無比悲涼的心情,一次又一次踏上這條路,去尋找心中唯一的紅軍、他遺落在荒原上的聲音。

舉目四望,蒼蒼茫茫。由於失去了茅草和樹林,失去了一片綠洲,多年的北風掀起的黃沙徹底毀掉了良田,那一個個沙丘像巨大的墳墓一樣,羅列在視野內。這裏埋葬著老紅軍的願望嗎?埋葬著老紅軍的真正意圖嗎?

我大聲地詢問。

得不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