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人(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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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的時候正是太陽初升的早晨,開闊的原野被照得一片橘紅。我知道這是一次短暫的告別。一直往東,繼續這無邊的遊蕩……穿過田野上縱橫交織的小路,往東南方向斜插過去,翻過山的慢坡就可以直接抵達城市的南郊。那兒吸引我的是一位老紅軍,他的居所坐落在一所中專學校裏——“如果路過那兒,你可一定要去看望老人家啊!”朋友叮囑著,電話未通,就特意寫了一封信讓我帶上。

想象著即將見麵的那個老人,腳步不由得在加快。我相信他能夠強烈地吸引年輕人,當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況且我一直想著一個叫荷荷的姑娘,忘不掉她就是被一個叛逃的不肖之子給害慘的,而那個家夥就是老人的兒子……我覺得奇怪的是,一所中專學校怎麼會建得遠離城區?大概當年那個設計者多少有點修行的情懷吧,硬是把一個學府擱置在荒涼中。如果沿一條緩緩的坡路轉過那個山嘴,會花上很長時間,我於是決定徑直翻過山嶺。

和緩的山坡上長滿了側柏和黑鬆,還有在別處極為罕見的樟子鬆。遼東榿木足有二十多米,它們一連多株站成了一排。除此而外還有房山櫟和箭杆楊。灌木中有羅布麻和爬蔓的杠柳。籬打碗花開得何等清麗。一隻四聲杜鵑好像在端量我。活躍在林子裏的還有小星頭啄木鳥,灰色山椒鳥,紅點頦——它故意在我走近時才飛開一點,像是要存心挑逗一個進山的人。老野雞在山的另一麵嘎嘎大叫,像是在那兒發出了預警呼告。

山坡漸漸陡起來,從裸露的地方可以看到花崗岩和石灰斑岩。這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呈東南西北走向,實際上屬於更遠的砧山山脈,是離大海最近的一段。翻過山腳,那些稀稀疏疏的建築就盡收眼底了。原來這兒臨近一個郊區的村莊,它北邊幾華裏遠就是那所學校了:建築比較整齊,大都是一些紅磚平房。校區套了高高的院牆,一些箭杆楊從牆內挺起,從外部看很像林泉精神病院——我這樣端量時心裏一陣惆悵,腦海裏飛快閃過了朋友的影子……從這兒到那片校舍隻有幾公裏遠了,它的上方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透出一片神秘的寧靜。

那個老人原來藏在這樣一個地方。望著那一排筆直的鑽天楊、紅瓦綠樹,竟然使我躊躇起來。看看前方,突然覺得他從不希望被人打擾,隻想一個人在這兒獨居……人哪,要在大地上逗留幾萬個白天和黑夜,這期間要經曆多少坎坷曲折,還有怪誕和奇異、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許多場景在人生之旅上隻是一閃而過,隻是一瞬。可是它如果在命運之軌上爆亮了一個熾熱的光點,就讓人永生難忘。人與人是何等不同。

從山的慢坡到那道小溪之間是綠茵茵的一片——遠遠的看不清是什麼,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大片苔菜。這種菜綠得發黑,葉片厚厚的,可以從秋天綠到冬天,一直到滿身墨綠掛滿冰淩。春天開始它就要長出長長的苔,然後開花結籽。這麼大的一片苔菜真是美極了。

這片平展展的沃土是一片開闊的河穀:砧山山脈豐富的山落水一直衝刷下去,開拓了濱海平原。整個的東部城市就坐落在一片淤積土上,而很久以前腳踏之地就濺著海浪……淤積物漸漸鋪開,浩浩河流擠到一邊,而後又成為一條溪流。曆史上記載的那場毀滅人類的大水漸漸落下,隻留下一片沃土。這是一個逐漸幹結和安靜的過程,或許它還遠未結束——由此聯想到一片片旱荒,讓人不寒而栗……

一個老人戴著鬥笠,穿了一身土布衣服蹲在苔菜地裏。我走了過去。他手裏有一個小鐵鋤,我還以為他在鋤草呢,走到跟前才發現他正用這把小鋤子將苔菜挖出來:隔一棵挖一棵,放到旁邊的柳條籃子裏。他挖得很深,隻為了把苔菜的肉質根莖也全部挖出。我知道苔菜根很好吃。他可能就是學校南邊村子的人,高瘦,麵容肅穆。我在旁邊端量著,看他用心地挖出一棵又一棵苔菜。

在這個春天一樣的秋天,不知為什麼有怎麼也趕不開的憂鬱。這個時刻真該有一個同伴。一排排鑽天楊下的紅色房舍,我正悄悄地走近你……一個終生奮鬥和漂泊的長者,你會給我什麼靈感什麼勇氣?你會是這個時代的活化石嗎?

當我跨入樸素到極點的一個小院裏,弄明白了這就是那個老紅軍之家,兩眼竟有點迷蒙:我揉了揉眼睛。這是三大間紅磚瓦房,耳房長長的,可能是廚房和衛生間,頂部有一個太陽能熱水器。在強烈的光線下,我首先看到了西麵一間窗戶下那叢濃烈開放的美人蕉。它水汪汪的,紅色花朵像傍晚的太陽那麼紅,火紅火紅。

一個女人給我開了門。她站在院子當心。我馬上看清了她——三十歲左右,一個真正的大塊頭,又粗又高,大臉龐,潔白的皮膚有點紅;頭發烏黑濃旺到令人難以置信。我剛問了幾句,她進一步向我肯定:這就是老人的家。我那一刻倒想知道她是誰,她與那個老人又是什麼關係?忍不住問了一句,原來她就是老人的兒媳!好嘛,那個膽大妄為的家夥逃開了,把她一個人拋在了這裏……我問老人在不在,她說他去東邊挖苔菜去了。

我馬上想起了剛才遇到的那個老人。我“哦”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去。

苔菜地就在不遠,那個老人還蹲在那兒。離得老遠我就看到了他頭頂的一團白發,雪白雪白,在陽光下閃亮。旁邊是一個竹簍和一頂鬥笠,他穿了軟軟的灰白色上衣,一條舊軍褲,是的,他正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我們竟相見在一片苔菜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