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融入野地(2)(2 / 3)

一種相依相伴的情感驅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與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經曆和承受。長夜盡頭,我不止一次聽到了萬物在誕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這樣領受了淒楚和興奮交織的情感,讓它磨礪。

好在這些不僅僅停留於感覺之中。臆想的極限超越之後,就是實實在在的觸摸了。

因為我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夠走出消極。我的歌聲從此不僅為了自慰,而且還用以呼喚。我越來越清楚這是一種記錄,不是消遣,不是自娛,甚至也來不及傷感。如若那樣,我做的一切都會像朝露一樣蒸掉。我所提醒人們注意的隻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因為它們之中蘊含的因素使人驚訝,最終將被牢記。我關注的不僅僅是人,而是與人不可分割的所有事物。我不曾專注於苦難,卻無法失去那份敏感。我所提供的,僅僅是關於某種狀態的證詞。

這大概已經夠了。這是必要的。我這兒僅僅遵循了質樸的原則,自然而然地藐視乖巧。真實伴我左右,此刻無須請求指認。我的聲音混同於草響蟲鳴,與原野的喧聲整齊劃一。這兒不需一位獨立於世的歌手;事實上也做不到。我竭盡全力隻能仿個真,以獲取在它們身側同唱的資格。

來時兩手空空,野地認我為貧窮的兄弟。我們肌膚相摩,日夜相依。我隱於這渾然一片,俗眼無法將我辨認。我們的呼吸彙成了風,氣流從禾葉和河穀吹過,又回到我們中間。這風洗去了我的疲憊和倦怠,裹攜了我們的合唱。誰能從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為了自然之聲。我生來第一次感受這樣的驕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機勃勃,這兒有永不停息的蛻變、消亡以及誕生。關於它們的訊息都覆於落葉之下,滲進了泥土。新生之物讓第一束陽光照個通亮。這兒瞬息萬變,光影交錯,我隻把心口收緊,讓神思一點點溶解。喧嘩四起,沒有終結的躁動--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緊了故地的精靈,隨它遊遍每一道溝坎。我的歌唱時而蕩在心底,時而隨風飄動。精靈隱隱左右了合唱,或是合聲催生了精靈。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書,耳聽口念手書,癡迷恍惚,不敢稍離半步。

眼看著四肢被青藤繞裹,地衣長上額角。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樹了,紮下根須,化為了故地上的一個器官。從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個人消逝了,一株樹誕生了。生命仍在,性質卻得到了轉換。

這樣,自我而生的音響韻節就留在了另一個世界。我尋找同類因為我愛他們、愛純美的一切,尋求的結果卻使我化為一棵樹。風雨將不斷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卻沒有了孤獨。孤獨是另一邊的概念,洋溢著另一種氣味。從此盡是樹的閱曆,也是它的經驗和感受。有人或許聽懂了樹的歌吟,注目枝葉在風中相摩的聲響,但樹本身卻沒有如此的期待。一棵棵樹就是這樣生長的,它的最大願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緊泥土。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注意到藝術的神秘的力量。隻有藝術中凝結了大自然那麼多的隱秘。所以我認為光榮從來屬於那些最激動人心的詩人。人類總是通過藝術的隧道去觸摸時間之謎,去印證生命的奧秘。自然中的全部都可通過藝術之手的撥動而進入人的視野。它與人的關係至為獨特,人迷於藝術,是因為他迷於人本身、迷於這個世界昭示他的一切。一個健康成長著的人對於藝術無法選擇。

但實際上選擇是存在的。我認為自己即有過選擇。對於藝術可以有多種解釋,這是必然的。但我始終認為將藝術置於選擇的位置,是一次墮落。

我曾選擇過,所以我也有過墮落。補救的方法也許就是緊緊抱定這個選擇結果,以求得靈魂的升華。這個世界的物欲愈盛,我愈從容。對於藝術,哪怕給我一個獨守的機會才好。我交織著重重心事:一方麵希望所有人的投入,另一方麵又怕玷汙了聖潔。在我看來它隻該繼續走向清冷,走到一個極端。留下我來默禱,為了我的守護,和我認準了的那份神聖。當然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