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融入野地(2)(1 / 3)

土紡花布小包裹了我的癡唱,攜上它繼續前行。一路上我不斷地識字:如果說象形文字源於實物,它們之間要一一對應;那麼現在是更多地指認實物的時候了。這是一種可以保持長久的興趣,也隻有在廣大的土地上才做得到。瑣細迷人的辨識中,時光流逝不停,就這樣過起了自己的日子。我滿足於這種狀態和感覺、這其間難以言傳的歡愉。這歡愉真像是竊來的一樣。

我知道不能忍受的東西終會消失;但我也明白一個人有多麼執拗。因此,曆史上的智者一旦放逐了自己就樂不思蜀。一切都平平淡淡地過下來,像太陽一樣重複自己。這重複中包含了無盡的內容。

在一些質地相當純正的著作裏,我注意到它一再地提請我們注意如下的意思:孤獨有多麼美。在這兒,孤獨這個概念多少有些含混。大概在精神的駐地、在人的內心,它已經無法給弄得更準確了。它大約在指獨自一人--當然無論是肉體方麵還是精神方麵的狀態。一個動物,一株樹,都可以孤獨。孤獨是難以歸類的結果。它是美的嗎?果真如此,人們也就無須慌悚逃離了。它起碼不像幻想那麼美;如果有一點點,也隻是一種蒼涼的美。

一個人處於那樣的情狀隻會是被迫的。現代人之所以形單影隻,還因為有一個不斷生長的“精神”。要截斷那種恐懼,就要截斷根須。然而這是徒勞的,因為隻要活著,它總要生長。偽裝平庸也許有趣,但要真的將一個人扔還平庸,必然遭到他的劇烈抵抗。獨自低徊富於詩意,但極少有人注意其中的痛苦。孤獨往往是心與心的通道被堵塞。人一生下來就要麵對無數隱秘,可是對於每個人而言,這隱秘後來不是減少而是成倍地增加了。它來自各個方麵,也來自人本身。於是被嘲弄被困擾的尷尬就始終相伴,於是每個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掙脫--說不出的惶恐使他們丟失了優雅。

在我眼裏,孤獨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棄自尊。怎樣既不失去後者又能保住心靈上的潤澤?也許真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也許它又是一個等待破解的隱秘。在漫漫的等待中,有什麼能替代冥想和自語?我發現心靈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夠對話。可是不言而喻,這樣做需要一份不同尋常的寧靜,使你能夠傾聽。

正像一籽拋落就要尋下裸土,我憑直感奔向了土地。它產生了一切,也就能回答一切,圓滿一切。因為被饑困折磨久了,我遠投野地的時間選在了九月,一個五穀豐登的季節。這時候的田野上滿是結果。由於豐收和富足,萬千生靈都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欣喜,個個與人為善。濃綠的植物、沒有衰敗的花、黑土黃沙,無一不是新鮮真切。呆在它們中間,被侵犯和傷害的憂慮空前減弱,心頭泛起的隻是依賴和寵幸……

這是一個喃喃自語的世界,一個我所能找到的最為慷慨的世界。這兒對靈魂的打擾最少。在此我終於明白:孤獨不僅是失去了溝通的機緣,更為可怕的是頻頻侵擾下失去了自語的權力。這是最後的權力。

就為了這一點點,我不惜千裏跋涉,甚至一度變得“能夠忍受”。我安定下來,駐足入驛,這才麵對自己的幸運。我簡直是大喜過望了。在這裏我弄懂一個切近的事實:對於我們而言,山脈土地,是千萬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們正被一種永恒所襯托。與之相依,盡可以沉入夢囈,黎明時總會被久長悠遠的呼鳴給喚醒。

世上究竟哪裏可以與此地比擬?這裏處於大地的中央。這裏與母親心理上的距離最近。在這裏,你盡可述說昨日的流浪。淒冷的歲月已經過去,一個男子終於迎來了雙親。你沒有泣哭,隻是因為你學會了掩淚入心。在懷抱中的感知竟如此敏銳,你隻需輕輕一瞥就看透了世俗。長久和短暫、虛無與真實,羅列分明。你發現尋求同類也並非想象那麼艱苦,所有樸實的、安靜的、純真的,都是同類。它們或他們大可不必操著同一種語言,也不一定要以聲傳情。同類隻是大地母親平等照料的孩子,飲用同樣的乳汁,散發著相似的奶腥。

在安怡溫和的長夜,野香薰人。追思和暢想趕走了孤單,一腔柔情也有了著落。我變得謙讓和理解,試著原諒過去不曾原諒的東西,也追究著根性裏的東西。夜的聲息繁複無邊,我在其間想象;在它的啟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尋起詞語的奧秘。我試過將音節和發聲模擬野地上的事物、並同時傳遞出它的內在神彩。如小鳥的“啾啾”,不僅擬聲極準,“啾”字竟是讓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們組成的。還有田野的氣聲、回響,深夜裏遊動的光。這些又該如何模擬出一個成詞並彙入現代人的通解?這不僅是饒有興趣的實驗,它同時也接近了某種意義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裏找準了聲義及它們的切口,等於是按住萬物突突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