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這純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熱烈的歌謠,在那兒引誘我。市聲如潮,淹沒了一切,我想浮出來看一眼原野、山巒,看一眼叢林、青紗帳。我尋找了,看到了,挽回的隻是沒完沒了的默想。遼闊的大地,大地邊緣是海洋。無數的生命在騰躍、繁衍生長,升起的太陽一次次把它們照亮……當我在某一瞬間睜大了雙目時,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簇新。它令人驚悸,感動,詫異,好像生來第一遭發現了我們的四周遍布奇跡。
我極想抓住那個“瞬間感受”,心頭充溢著陣陣狂喜。我在其中領悟:萬物都在急劇循環,生生滅滅,長久與暫時都是相對而言的;但在這紛紜無緒中的確有什麼永恒的東西。我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絕不可能屬於我。這是一個悲劇,又是一個喜劇。暫且抑製了一個城市人的傷感,麵向曠野追問一句:為什麼會是這樣?這些又到底來自何方?已經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讓人不可思議;它又是如此地殘缺,殘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們麵對的不僅是一個熟知的世界,還有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原來那種悲劇感或是喜劇感都來自一種無可奈何。
心弦緊繃,強抑下無盡的感慨。生活的浪湧照例撲麵而來,讓人一拍三搖。做夢都想像一棵樹那樣抓牢一小片泥土。我拒絕這種無根無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真實和落定。這永遠隻能停留在願望裏。尋找一個去處成了大問題,安慰自己這顆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問題。默默捱蹭,一個人總是先學會承受,再設法拒絕。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無法容許的混濁一團。也就在這無邊的踟躕中,真正的拒絕開始了。
這條長路猶如長夜。在漫漫夜色裏,誰在長思不絕?誰在悲天憫人?誰在知心認命?心界之內,喧囂也難以滲入,它們隻在耳畔化為了夜色。無光無色的域內,隻需伸手觸摸,而不以目視。在這兒,傳統的知與見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意義。神遊的腳步磨得夜氣發燙,心甘情願一意追蹤。承受、接受、忍受--一個人真的能夠忍受嗎?有時回答能,有時回答不,最終還是不能。我於是隻剩下了最後的拒絕。
二
當我還一時無法表述“野地”這個概念時,我就想到了融入。因為我單憑直覺就知道,隻有在真正的野地裏,人可以漠視平凡,發現舞蹈的仙鶴,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兒,人將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別是百求不得的那個安慰。野地是萬物的生母,她子孫滿堂卻不會衰老。她的乳汁彙流成河,湧入海洋,滋潤了萬千生靈。
我沿了一條小路走去。小路上腳印稀罕,不聞人語,它直通故地。誰沒有故地?故地連接了人的血脈,人在故地上長出第一綹根須。可是誰又會一直心係故地?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一個人長大了,走向遠方,投入鬧市,足跡印上大洋彼岸,他還會固執地指認:故地處於大地的中央。他的整個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長延伸出來的。
我又看到了山巒,平原,一望無邊的大海。泥沼的氣息如此濃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稼禾、草、叢林;人、小蟻、駿馬;主人、同類、寄生者……攪纏共生於一體。我漸漸靠近了一個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邊緣,這兒有一把鑰匙。這裏是一個入口,一個門。滿地藤蔓纏住了手足,叢叢灌木擋住了去路,它們挽留的是一個過客,還是一個歸來的生命?我伏下來,傾聽,貼緊,感知脈動和體溫。此刻我才放鬆下來,因為我獲得了真正的寬容。
一個人這時會被深深地感動。他像一棵樹一樣,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都來自這裏,這裏是他一生探究不盡的一個源路。人實際上不過是一棵會移動的樹。他的激動、欲望,都是這片泥土給予的。他曾經與四周的叢綠一起成長。多少年過去了,回頭再看舊時景物,會發現時間改變了這麼多,又似乎一點也沒變。綠色與裸土並存,枯樹與長藤糾扯。那隻熟悉的紅點頦與巨大的石碾一塊兒找到了;還有那荒野蕪草中百靈的精製小窩……故地在我看來真是妙跡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