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隻要歸來就會尋找,隻要尋找就會如願。多麼奇怪又多麼素樸的一條原理,我一彎腰將它揀了起來。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紮根的樹--這種欲求多次被鸚鵡學舌者給弄髒。我要將其還回原來。我心靈裏那個需求正像童年一樣熱切純潔。
我像個熟練的取景人,眯起雙目遙視前方。這樣我就眯朦了畫麵,閃去了很多具體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綠色;不是一個老人一個少女,而是密擠的人的世界。所有的聲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湧過,如蜂鳴如山崩。
我蹲在一棵壯碩的玉米下,長久地看它大刀一樣的葉片,上麵的銀色絲絡;我特別注意了它如爪如須、緊攥泥土的根。它長得何等旺盛,完美無損,英氣逼人。與之相似的無語生命比比皆是,它們一塊兒忽略了必將來臨的死亡。它們有個精神,秘而不宣。我就這樣仰望著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
時至今天,似乎更沒有人願意重視知覺的奧秘。人仿佛除了接受再沒有選擇。語言和圖畫攜來的訊息堆積如山,現代傳遞技術可以讓人蹲在一隅遙視世界。謬誤與真理摻拌一起拋灑,人類像挨了一場隕石雨。它損傷的是人的感知器官。失去了辨析的基本權力,剩下的隻是一種苦熬。一個現代人即便大睜雙目,還是撥不開無形的眼障。錯覺總是纏住你,最終使你臣服。傳統的“知”與“見”給予了我們,也蒙蔽了我們。於是我們要尋找新的知覺方式,警惕自己的視聽。
我站在大地中央,發現它正在生長軀體,它負載了江河和城市,讓各色人種和動植物在腹背生息。令人無限感激的是,它把正中的一塊留給了我的故地。我身背行囊,朝行夜宿,有時翻山越嶺,有時順河而行;走不盡的一方土,寸土寸金。有個異國師長說它像郵票一般大。我走近了你、挨上了你嗎?一種模模糊糊的幸運飄過心頭。
三
大概不僅僅是職業習慣,我總是急於尋覓一種語言。語言對於我從來就有一種神秘的感覺。人生之路上遭逢的萬事萬物之所以緘口沉默,主要是失去了語言。語言是憑證、是根據,是繼續前行的資本。我所追求的語言是能夠通行四方、源發於山脈和土壤的某種東西,它活潑如生命,堅硬如頑石,有形無形,有聲無聲。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潛隱在萬物間。河水咕咕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鳥鳴人呼--這都是相互隔離的語言;那麼通行四方的語言藏在了哪裏?
它猶如土中的金子,等待人們曆盡辛苦之後才躍出。我的力氣耗失了那天,即便如願以償了又有什麼意義?我像所有人一樣猶豫,沮喪、歎息,不知何方才是目的,既空空蕩蕩又心氣高遠。總之無語的痛苦難以忍受,它是真實的痛苦。我的希冀不大,無非就想討一句話。很可惜也很殘酷,它不發一言。
讓人親近、心頭灼熱的故地,我撲入你的懷抱就癡話連篇,說了半晌才發覺你仍是一個默默。真讓人尷尬。我知道無論是秋蟲的鳴響或人的歡語,往往都隱下了什麼。它們的無聲之聲才道出真諦,我收拾的是聲音底層的回響。
在一個廢棄的村落舊址上,我發現了遺落在荒草間的碾盤。它上麵滿是磨鈍了的齒溝。它曾經被忙生計的人團團圍住,它當刻下滔滔話語。還有,茅草也遮不住的破碎瓦礫,該留下被擊碎那一刻的尖利吧?我對此堅信無疑,隻是我仍然不能將其破譯。腳下是一道道地裂,是在草葉間偷窺的小小生靈。太陽欲落,金紅的火焰從天邊一直燒到腳下;在這引人懷念和追憶的時刻,我感到了淒涼,更感到了蘊含於天地自然中的強大的激情。可是我們仍然相對無語。
剛剛接近故地的那種熟悉和親切逐漸消失,代之而來的是深深的陌生感。我認識到它們的表層之下,有著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過的東西。多少次站在夕陽西下的郊野,默想觀望,像等候一個機會。也就在這時,偶爾回想起流逝的歲月,會勾起一絲酸疼。好在這會兒我已沒有了書生那樣的懺悔,而是充滿了愛心和感激,心甘情願地等待、等待。我回想了童年,不是那時的故事,而是那時的愉快心情。令人驚訝的是那種愉悅後來再也沒有出現。我多少領悟了:那時還來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詞兒,因而反倒能夠與大自然對話;那愉悅是來自交流和溝通,那時的我還未完全從自然的母體上剝離開來。世俗的詞兒看上去有斤有兩,在自然萬物聽來卻是一門拙劣的外語。使用這種詞兒操作的人就不會有太大希望。解開了這個謎我一陣欣慰,長舒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