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融入野地(1)(3 / 3)

田野上有很多勞作的人,他們趴在地上,沾滿土末。禾綠遮著銅色軀體,掩成一片。土地與人之間用勞動溝通起來,人在勞動中就忘記了世俗的詞兒。那時人與土地以及周圍的生命結為一體,看上去,人也化進了朦朧。要傾聽他們的語言嗎?這會兒真的摻入泥中,長成了綠色的莖葉。這是勞動和交流的一場盛會,我懷著趕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勞動。我想將自己融入其間。

人若丟棄了勞動就會陷於蒙昧。我有個細致難忘的觀察:那些勞動者一旦離開了勞動,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詞兒。這就沒有了交流的工具,與周遭的事物失去了聯係,因而毫無力量。語言,不僅僅是表,而是理;它有自己的生命、質地和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氣。僅以聲音為標誌的語言已經是徒有其表,魂魄飛走了。我崇拜語言,並將其奉為神聖和神秘之物。

生活中無數次證明:忍受是困難的。一個人無論多麼達觀,最終都難以忍受。逃避、投誠、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拒絕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剛毅純潔的一麵,是人之所以可愛的一個原因。偶有忍受也為了最終的拒絕。拒絕的精神和態度應該得到讚許。但是,任何一種選擇都是通過一個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種多樣的。

一個人如果因愛而癡,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門徑。別人都忙於拒絕時,他卻進入了忘我的狀態。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結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燒掉了憤懣,這才有了癡情。愛一種職業、一朵花、一個人,愛的是具體的東西;愛一份感覺、一個意願、一片土地、一種狀態,愛的是抽象的東西。隻要從頭走過來,隻要愛得真摯,就會癡迷。迷了心竅,就有了境界。

當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時,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種令我心顫的、滾燙燙的東西。我從具體走向了抽象。站在荒蕪間舉目四望,一個質問無法回避。我回答仍舊愛著。盡管頭發已經蓬亂,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這會兒已將內心修葺得工整潔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田頭壑底徘徊,身上隻負了背囊,沒有矛戟。我甘願心疏誌廢、自我放逐。冷熱悲歡一次次織成了網,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滿麵歡笑。

但願截斷歸途,讓我永遠呆在這裏。美與善有時需要獨守,需要眼盯盯地看著它生長。我處於沉靜無聲的一個世界,享受安謐;我聽到至友在讚頌堅韌,同誌在歌唱犧牲,而我卻僅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紅果樹、一株纈草,都讓我再三吟味。我不能從它的身邊走開,它們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它們的淡淡清香中感動不已。它們也許隻是簡單明了、極其平凡的一樹一花,荒野裏的生物,可它們活得是何等真實。

我消磨了時光,時光也恩惠了我。風霜洗去了輕薄的熱情,隻留住了結結實實的冷漠。站在這遼遠開闊的平疇上,再也嗅不到遠城炊煙。四處都是去路,既沒人挽留,也沒人催促。時空在這兒變得曠敞了,人性也自然鬆弛。我知道所有的熱鬧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貧。我愛野地,愛遙遠的那一條線。我癡迷得不可救藥,像入了玄門;我在忘情時已是口不能語,手不能書;心遠手粗,有時提筆忘字。我順著故地小徑走入野地,在荒村陋室裏勉強記下野歌。這些歪歪扭扭的墨跡沒有裝進昨天的人造革皮夾,而是用一塊土紡花布包了,背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