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思(1)(2 / 3)

人的心中該有一顆種籽,它埋下了,在溫濕中脹大萌發。它留在了心底,人就會坐臥不安。人與人的命不一樣,有人就是被播下了一粒種籽。這一籽埋得好深好深,它絕不會風幹,也不會腐變發黴。隨著它的脹大,將在心裏壓得沉沉的。

我不知該怎樣對待給我播下種籽的人和歲月。我隻是有了無盡的遙想。那個人遠去了,像任何無望而熱烈的人一樣,走得如此簡單,差不多連送行的人也沒有。

如今我一眼就可以把大街上的人分辨出來:誰心裏有個種籽,而誰沒有。世界靠沒有種籽的人去充填,但世界卻不會由他們創造。種籽長成了那天,他開始有力量,他讓它在世上緩緩開放,吐露芬芳;最後是結出果子,贈給一個個張開的口。種籽也會在心中變質嗎?當然會。那一天才是非常可怕的。

我聽到有人譏諷和謾罵他自己不幸的父親,心上立刻一緊。我警惕地看著,覺得陌生而神秘。隻是後來想想原因也很簡單:那時這樣對待父親是一種時髦。

我卻由此而倍加懷念自己的親人,無論他是有幸還是不幸。當然他隻能不幸。我不記得很早時他的模樣,也不記得他的聲音。因為我們相識已經很晚了。烏黑烏黑的一個晚上他回來了,瘦骨嶙嶙。他沒有力氣,沒有聲息,剛躺下歇息又被人揪起。他不會做當地的活兒,於是被趕到海上,從此就伏在了長長的網綆上,隨著拉網號子移動、移動。

我像被吸到了海邊,一天到晚臥在沙灘上看。號子聲,叫罵聲,海上老大的喝斥,還有揮動棍子的嗖嗖聲。海浪為什麼不能將一切淹沒?那個人,那個與我不能分剝的人,這時正在用力地拽著死沉的網綆,雙手流血。

一網一網的魚上岸了。有一種皮膚粗韌的魚,有人就剝下皮來,用來蒙鼓。從此我和夥伴們敲起了魚皮鼓,不停地敲。那又悶又沉的鼓聲密集癡狂,撒在了浪尖上。旁邊的人又叫又跳地敲,隻有我一聲不吭。我隻敲給一個人聽。

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有一點永遠不會改變,就是對那片原野的留戀。我對它寄托了全部熱情。我一生的跋涉,隻為了它。這也是能夠證明能夠接近的具體事物。我常常幻想著這世上還有一種力量能夠把它複製出來。盡管它今天已不複存在,也因此造成了我深深的憂憤、我的恨。它的昨日如同夢境,一閃而過。

那片原野連接著大海。它的最南端是一溜黛色山影,西部和北部都是茂密的叢林。叢林深處的一些村落甚至以樹命名。那都是引人遐想的美麗名字。就因為這樣一片原野,我有時竟要奇怪地發出感謝,感謝那些強加給先輩的苦難——沒有這些苦難,我今生就無緣結識這樣一片原野。它擁抱了我,使我真正領略了什麼才是永恒不滅的美。

我喜愛那裏所有的季節,包括最寒冷的冬天。那是真實無誤的冬天,不像現在,在隆冬季節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那裏的冬天冰封河渠,甚至是一大片海灘。雪嶺一道道像長城一樣,都是罕見的大風攪成的。一個人想順利地踏過雪嶺是絕無可能的。冬夜,所有的農家、林場工人、牧者,都不忘準備一把鐵鍬放在門側,以防一夜襲來的大雪堵住屋門。

那時的冬天是真正嚴肅的日子。我們在歲月中不能少了嚴肅。一年四季的不冷不熱是歉收和疾病蔓延的原因之一。正因為有那樣的日子,原野上的人才備柴、狩獵、製厚重的棉衣皮帽,還造出矮小溫暖的土屋,造出火熱烤人的大炕。窗上結滿冰花,用嘴嗬出一塊光亮,望外麵的雪枝懸冰、銀山銀崗、凍得飛跑的雪狐。對春天的懷念何等強烈,這種懷念像火一樣炙人。歲月在冷與熱、忙碌與消閑的巨大反差中變得多情多趣,也耐過得多。它絕不像今天,一晃就是一年。歲月的消耗把生命磨鈍了,磨得庸常麻木了。那時迎接一個春天多麼隆重,不要說人,不要說一些大動物,就是小小的沙地蜥蜴也要一蹦三跳,就是那些麻雀也要連唱三夜。河冰裂了,渠水響了,小狗跑到雪嶺後麵小心地偵察季節,興奮得一聲不吭。

柳樹最早激動,接著是白楊、杏樹,再接著是殼鬥科植物。一點點滲出的綠色、紅色,那一片斑斕,與各種歡騰不息的動物交融一起。你傾聽蘇醒的喧嘩和變奏,這時才會理解春天為什麼被千萬遍地歌唱描敘而不至讓人厭煩。春天太活了,太亮了,太安慰人了。嚕嚕響的河渠留下了半邊綠水半邊冰淩,有多少魚在青青的水草下窺視。太陽把田野曬得水霧蒙蒙,牛的叫聲從世界這一端傳到那一端。

春天的喧鬧過了許久,惹人注目的道道雪嶺才開始慢慢融化。從嶺頂淌下的小溪越來越歡,它把攪在一起的砂與雪分離開來,衝刷得清新分明。被雪水洗過的沙粒多麼幹淨,一顆是一顆。每到了傍晚溪水就和緩下來,融化的速度放慢了。接著是一夜沉默、小聲私語,都是關於冬的回憶。

雪嶺一掃而光之時,才是夏天的開端。初夏的平原上稚果與鮮花數不勝數,讓人想到那個富麗堂皇的秋天無論多麼棒,也要感謝火暴的夏天。夏天從一開始就不同凡響,華麗得令人瞠目結舌。自然界走入了最隨意最灑脫的季節,一切都在盡情地生長和繁殖,綠色像大海的浪湧一樣鋪滿泥土。下雨了,一場豪放的衝刷洗滌,天晴之後又蛙鼓齊鳴,莊稼、叢林,一切綠色的生命都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