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想飛(1 / 2)

1907年,章垿終於結束了囚籠一樣的家塾生活,進入廢除科舉後硤石第一所新式學堂--開智學堂。這裏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除了學習國語、數學、英語,還學習音樂、體育、自修諸課,而且,有那麼多的同學可以一起玩耍。學堂就設在西山腳下,那裏的亭壇寺院,樹洞流泉,成了章垿理想的遊樂場。他快樂得像春天的蝴蝶一樣,無憂無慮地在林間花叢中嬉鬧著飛舞。有時,他會牽一隻風箏在西寺廣場上一溜小跑,看天上那鳥一般活潑的紙鳶在和白雲捉迷藏;有時,他又像隻快活的雛鹿,在綠茵茵的草地上蹦跳著;有時,他還靜靜地躺在林蔭下,嘴裏叼上一節草根,從樹葉的縫隙間望著雲端出神,做著生出翅膀飛上雲天的幻夢。

章垿真是聰明,平時他是那樣的不用功,那樣愛捧著看石印細字的小說,可考起試來每門功課都是第一,作文總是最先交卷,成績是全班最好的。同學們送給這個戴金絲邊近視眼鏡、頭大身子小的頑皮小孩一個雅號,叫“兩腳書櫥”。

他確實頑皮,無論在課堂裏或在操場上,總是和表哥沈叔薇交頭接耳地密談著,高笑著,最愛做種種淘氣的把戲,常常出其不意地以一件輕快好笑又奇特的事情來引得大家的注意。

章垿的小腦瓜十分好使,做起文章來敘事論理頗有幾分老道。他在十三歲時寫的《論哥舒翰潼關之敗》,確能點明哥舒翰在平定安祿山叛亂的潼關之戰中失利的原因,對唐玄宗的昏庸和楊國忠的奸佞予以斥責,富有正義感,而且很有那麼一點氣勢:

“夫祿山甫叛,而河北二十四郡,望風瓦解,其勢不可謂不盛,其鋒不可謂不銳,乘勝渡河,鼓行而西,豈有以壯健勇猛之師,驟變而為羸弱頑疲之卒哉?其匿精銳以示弱,是冒頓餌漢高之奸謀也。若以為可敗而輕之,適足以中其計耳,其不喪師辱國者鮮矣!欲挫其銳,非深溝高壘,堅壁不出也不可,且賊之千裏進攻,利在速戰,苟出之堅壁相持,則賊計易窮。幸而潼關天險,西連京師,糧運既易,形勢又得,據此以待援軍之集,賊糧之匱,斯不待戰而可困敵也。哥舒之計,誠以逸待勞,而有勝無敗之上策也。奈何玄宗昏懦,信任國忠,惑邪說而詛良謀,以至於敗。故曰:潼關之失實國忠而非哥舒也……”

讀到此處,章垿的國語教師張樹森先生連連拍手,他難以相信這樣有層次、有論據的作文會出自一個不滿十三歲的少年之手。同時,他又為班裏能有這般神童頗感欣慰。第二天上課,張先生便把這篇作文當範文向學生宣讀,語氣時疾時緩,打著手勢,喜愛之情溢於言表。章垿聽得有些不好意思,白嫩的臉頰微綻出粉紅,真像兩朵剛露花苞的嫩荷,帶一點嬌羞,帶一點蜜甜。

章垿對學問從來就沒有真熱心過。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社會的動態和時局的變遷開始有了興趣。他常跑到硤石顧漱芳開設的“又日新書報社”,貪婪地從滬杭等地的報紙和雜誌上了解新鮮的事物,新鮮的思想,以及國內外發生的大事。他的體育老師庶仲堅還常向他宣傳反清立漢的思想,告訴他孫中山在日本東京辦了份《民報》,正從事著推翻清王朝的活動。1907年10月和1908年1月,就在硤石也爆發了大規模的抗租暴動和搗毀教堂的反洋教運動。1908年11月,慈禧和光緒先後在兩日內死去,清政府已如一片敗葉,眼看就要從殘枝上墜落。章垿對政治的東西還搞不大懂,但所有這一切都讓他的小心窩裏熱乎乎的,甚至覺得胸脯在向上挺。

1910年初春,章垿的姑丈蔣謹旃托當時任浙江省谘議局副議長的沈鈞儒寫信給杭州府中監督邵伯炯,介紹章垿及其表兄沈叔薇一同進杭州府中學習。

聽到這個消息,可把章垿高興壞了,晚上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他太興奮了,因為他終於可以離開身邊的小圈圈,飛到紛繁的大世界去。他喜歡的不是麻雀那種在樹枝間矮矮跳著的飛,不是蝙蝠那乘天黑冷不丁打哪兒衝出來趕蚊子吃的飛,也不是在堂簷下做巢的軟尾巴燕子的那種飛。他要的是那種風雨阻擋不住的滿天飛,翅膀一振就飛過一座山頭,投下的巨影可以遮得住二十畝稻田。等飛倦了就覓一尖塔頂順著風向繞著打圈,做夢。

第二天,父母幫他收拾好行囊、書箱,陪他到祖宗堂裏磕了頭,然後去和祖母拜別。

祖母舍不得孫子走,眼淚就在眼眶裏轉,晃幾晃順著臉頰流到嘴角。她用衣襟角擦了兩下,拉著章垿的手,叫他好好學習,求上進,長出息,給徐家爭氣,徐家還沒出過大讀書人哪!

就這樣,章垿搭上新開辟的有著父親一份功勞的滬杭線列車,向西子湖畔飛去。章垿吟誦過許多讚美西湖的詩詞佳作,這時,隨著車窗外飛逝的樹形山影,似一股清涼的甜泉湧上心頭:“鬆排山麵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林巒臘雪千家水,城郭春風二月花”;“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玉腕羅裙雙蕩槳,鴛鴦飛近采蓮船”;“記得扁舟載春酒,滿身花影聽啼鶯”;“荷葉似雲香不斷,小船搖曳入西泠”;“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想想用不了多久,自己就真的投入到人間天堂西子湖的懷抱,心裏興奮得別別直跳,活像胸口窩塞了隻活蹦亂跳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