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中國的文學藝術所知已不少了,也略懂二者在古代的中國人中所起的作用。但我們卻不太清楚文學藝術這些東西在現代中國有教養的人士中地位如何。我們從徐誌摩身上所學到的,就是這方麵的知識……我已說過了,徐誌摩是中國在戰後給我們知識界的一項影響。
很快,當時任職於大英博物館的魏雷,介紹誌摩與他的主管上司、著名詩人卞因(Laurence Binyon)相識。盡管誌摩和卞因算不上深交,但他身上顯露出的一股詩人氣質,給誌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卞因差不多是誌摩結交的第一位英國詩人。和比自己年長的這些英國作家、學者交往,誌摩學到了許多知識。而且,跟這些學界名流相交,對他來說,本身就是很大的榮譽。誌摩想,自己該盡快改學文學,才能更好地與英國文學界的人交往。他在來英後不久給家中的信裏寫道:“兒到倫敦以來,頓覺性靈益發開展,求學興味益深庶幾有成,其在此乎?兒尤喜與英國名士交接,得益倍蓰,真所謂學不完的聰明。”
1921年初的一天,誌摩和林長民一起到倫敦的國際聯盟協會聽演說,由林長民介紹,又認識了劍橋王家學院的院友、著名作家狄更生(GLDickinson)。這下誌摩的運氣來了。幾天後,林長民請狄更生和誌摩一起來家裏喝茶。喝茶可是英國社交生活中少不了的內容,要是哪位英國朋友請你去他家喝茶,那說明他已經把你當成了他的至交好友。
“我一直很崇拜您,狄更生先生,在我眼裏,您是當代最崇尚華夏文明的歐洲學者。我非常喜歡您的《中國的來信》,那文字簡直美極了,好像清流活潑的澗水一樣。我還知道您所關心的是愛和真,您所希望的是人心向善。您提倡古希臘式的生活,尊重我們的孔、孟和老子,愛慕歌德、雪萊及所有浪漫派作家。您還熱衷於社會改革。總之,差不多您所喜歡的一切,都是我也喜歡的。”誌摩的孩子氣又上來了,他從來不會作偽裝假,一切都是直率明朗的。他一開始就向狄更生表達了由衷的敬意。
狄更生很喜歡誌摩這種率真的性格,而且,特別覺得他身上透露出聰敏、風趣和慈祥溫藹的氣質與自己很相似,有一種振奮人心的活力。
“我看您該是位詩人,徐先生,您的氣質與政治經濟學別著勁呢。”狄更生風趣地說。
“您也這麼說,這下我更有信心了。來到英國以後,讀英國的小說和詩歌,我感覺那裏有股奇異的風吹拂著我,我仿佛變成了一片羽毛,隨著那風飄遊。翱翔於奇妙的文學世界,我才意識到那經濟學是那麼的枯燥、沉悶,那麼壓抑我的天性。我真不想再念下去了。”誌摩顯得有點兒無奈。
“您看這樣好嗎,徐先生,如果您不反對,我想介紹您去牛津或劍橋學文學。以您的聰明才智,定能大有作為。”狄更生叼著煙鬥,故意慢悠悠地說,一雙慈目含著仁厚的笑意注視著誌摩。他打心底喜歡上了這個頗具詩人氣質的中國青年。
“真的?您說的是真的?”誌摩又驚訝,又激動,一下了從椅子上蹦起來,眼睛裏已經閃出了淚光。“Cambridge!多麼詩意的名字,康橋,拜倫的母校,太浪漫了。狄更生先生,如果可以,我要去康橋。”誌摩一直把劍橋譯成康橋,他後來在詩文裏賦予康橋詩意、浪漫和靈性,以致人們對劍橋倒陌生了。
狄更生看看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林長民,林長民點點頭,對誌摩說:“又一個詩人要誕生了。”說完,三個人大笑起來。
狄更生以康橋王家學院院友的資格親自與院方聯係,使誌摩獲得了一個特別旁聽生的機遇。這樣,既可以隨意選課旁聽,又無需考試,沒有做論文的壓力,這對不喜歡任何束縛的誌摩再合適不過。康橋給他的人生掀開了嶄新的一頁。可以說,沒有康橋就沒有誌摩。誌摩對康橋有的是無限柔情,他這一生真正享福的日子,是在康橋度過的。他倒不敢說康橋給了他多少學問或教會了他什麼,也不敢說受了康橋文化的洗禮,一個人就會變氣質、脫凡胎,但就誌摩個人來說,他的眼是康橋教他睜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撥動的,自我意識也是在康橋萌芽的。所以他始終認為自己一生最大的機緣是偶遇狄更生先生,因為他,自己才進了康橋。他在1922年8月7日給傅來義(Rocen Fry)的信中深情地寫道:“英倫的日子永不會使我有遺憾之情。將來有一天我會回思這一段時光,並會憶念到有幸結交了像狄更生和您這樣偉大的人物,也接受了啟迪性的影響,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動情下淚。”誌摩對文學藝術的興趣就這樣在康橋固定成形了。
狄更生有時住倫敦,有時住康橋。他康橋的宿舍在校友居的頂樓,那裏很安靜,窗外是藍天綠樹,靜得能聽到時間在細碎的鳥語蟲鳴間滑過。狄更生來康橋時,誌摩幾乎每天都來,與他一起抽煙、喝茶、聊天。話題可多了,中國的莊子、孔子,英國的拜倫、雪萊;生活、理想、愛情、政局等等,無所不談。狄更生說他前世一定是炎黃子孫,要不怎麼那樣喜歡莊子,喜歡中國文化。誌摩說他不喜歡歌德,喜歡雪萊,因為雪萊愛得深,愛得火熱,愛得真切,而歌德卻在熱戀的時候,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