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霧中的倫敦,更是一幅抽象畫,霧靄籠罩下的一切,都變得朦朧溫柔,披了層薄紗似的,迷濛蒼茫。街道上的行人,在白霧中穿行,似隱似現,平添了幾分詩意的姿影。
海邊的風很硬,吹得誌摩直打冷戰。他已在碼頭等了很久,等著妻子幼儀的出現。結婚五年,他很少呆在幼儀的身邊,總是像片浮萍似的,四處漂泊,讀書求學。他很少給幼儀作為一個丈夫的眷顧、嗬護和熱忱,兒子阿歡出生時,他也僅僅是在家書裏表示一下平靜的喜悅,而沒有太多的舐犢之情和知疼知癢的撫慰。說心裏話,雖然婚後小夫妻過了一陣子甜蜜的熱乎日子,但他對這門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畢竟不快意,因為這不是他自己尋覓的愛情。他問過自己,如果說選擇愛情也意味著選擇人生的話,那他的這段人生便是選擇錯了?他隻有去逃避,遠遠地躲開那本該美好的錯誤。他心裏明白,他和幼儀之間,有的是一根還算牢固的婚姻紐帶,熱情似火的愛從來沒有過。其實,幼儀算得上是一切善女的典型,溫淑賢良,知情達理,像滴水一樣晶瑩、透明,卻很少主動投入熱情和激動。誌摩每每燃起的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情與熱,都被這水融化得無影無蹤。九霄雲外有神仙,與己何幹!
可誌摩又無法忍受長時間的情感孤獨,他需要幼儀,需要幼儀陪在身邊。他給家裏寫信,敘說自己到英倫以來,還未得過父親的親筆信;以前幼儀還常有短簡問候,現在也沒信來了,他隻影孤身地在海外留學,實在可憐,請幼儀速來。
誌摩是自私的,他盼望幼儀來,一是消解他的情感孤獨與煎熬,二是想讓幼儀受點兒西方的教育,接受一些西方自由和生活的價值觀念。他希望幼儀能從一汪清水變成一焰烈火。也許這樣,他們才會真正碰撞出愛的火花。
徐申如一直在生兒子的氣,放著到手的哥倫比亞大學博士不要,非要到英國去找什麼羅素不可,最後又學上了文學。自己的苦心算是白費了,如意算盤落了空。但他畢竟是疼兒子的,麵對他的苦苦請求,想想他一人在外的可憐相,應該讓幼儀去照顧他。再說,幼儀是那麼的想念丈夫,她雖然嘴上不說,每天依然幫徐申如掌財理家,但徐申如看得出,兒媳婦的心早飛到倫敦了。他把誌摩的信給她看時,她的眼圈都濕潤了。該讓他們兩口子異國團圓,老讓幼儀守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就這樣,幼儀上路了。
誌摩從晃動的人群中,看到了一身顯眼的中式裝束,素淡而高雅,那正是幼儀。誌摩見到久別的妻子,就把剛才那些惱人的想法拋到一邊,拚命地招手,揮動手裏的鮮花,往前擠著喊著:“阿玢,阿玢。”
幼儀見到丈夫,心底湧上的激動化作嘴角一絲淺笑。笑得是那麼的甜美,她太想念丈夫了,卻又是那麼的平靜。
孩子似的誌摩要以自己的熱烈去感染妻子,他衝上前,張開雙臂,想把自己的女人緊緊擁在懷裏。幼儀頰上飛起桃紅,向兩旁看看,本想嬌柔地投入丈夫的懷抱,卻最終把誌摩的雙臂擋了回去,隻是柔情地說:“這麼多人,怪難為情的。咱們走吧。”誌摩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像是位練武的人,全身武功瞬間即被高手化解,再也沒有好身手。他意識到,這還是從前的幼儀,中國傳統的少奶奶,當家理財的好手,卻與西洋式的開明,風馬牛不相及。
誌摩平靜下來,喃喃地問:“家裏都好嗎?”
“都好。”幼儀看出丈夫有點兒不高興,也意識到是由於剛才自己太冷靜。她心裏直後悔,想自己也是,幹嗎老那麼理性。那麼長時間不見,即便當著那麼多人,誌摩想跟自己表示一下親熱也不過分。何況這是在英國,人家外國人大概都要這樣的。與誌摩結婚五年來,她不知道有過多少次類似的後悔,每次她都想,等下回再不要冷卻了丈夫的熱情,可每一次,她又都是平靜地承接著一切。她想,丈夫心裏大概時常感到別扭,甚至委屈。她覺得,自己應主動地對丈夫親熱起來。想到這,她有點兒怯怯地伸出手摸著誌摩的臉,關切地問:“讀書很累吧,你瘦多了……”話沒說完,幼儀直覺得臉漲熱得通紅,羞得趕緊低下了頭。
“是嗎?我倒覺得精神好得很。”誌摩順勢握住幼儀的手,深情地望著她,“你……自己也還好嗎?”
“好。”幼儀覺得誌摩眼神怪怪的,“現在家裏家外的事,全我一個人管。祖母、爸、媽都很疼我。”幼儀露出幾分得意。
“我是想問,你怎麼不明白,你一個女人在家,不感到心裏苦悶寂寞嗎?我可是把你和兒子快想瘋了。”
“瞧你,那麼個大男人,夠多沒出息。”幼儀明白了,丈夫眼神裏藏著太多的兒女情長。幼儀是個太過善良的女人,她覺得丈夫要成大學問,不該太把妻兒牽掛在心上。她隨即嗔怪道:“老掛念著家室,還怎麼做學問。”
誌摩在離康橋六英裏的沙士頓租了幾間房子,夫妻倆住了下來。每天一大早,誌摩坐街車或騎自行車趕到王家學院上課,到晚上回家。生活平靜而安閑,幼儀盡到了主婦的責任,把誌摩照顧得無微不至。誌摩覺著了有家的溫暖,日子過得也算舒心。那時候,他在康橋隻是一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還完全不曾嚐著,他所知道的就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兩三個吃便飯的茶食鋪子。
過了一陣子,誌摩的小窩開始熱鬧起來了,與他結識不久的青年朋友陳西瀅、劉叔和、章士釗等,常來光顧。幼儀給他們燒好飯菜,很有興致地聽他們邊吃邊聊那些她不懂的哲學、政治、戰爭、詩歌等一類的話題。她心裏盤算,自己也該多讀些書,最好上個學校,先學好英語,要不然和丈夫距離拉得太大,他該嫌棄自己了。但她又覺得,自己大概隻能幹那些管家的雜事,真跟王熙風似的,與詩畫文墨無緣,不像釵呀黛的,天賦那麼高。算了,不想那麼多,隻要誌摩對自己好,自己也把誌摩照顧好,做了女人該做的一切,就行了。
2
誌摩無法忘記那一天清晨,街上依然飄浮著濃霧。他乘上雙層有軌電車,向倫敦西區奔去。那裏住著林長民,和他認識以後,好長時間不見了。誌摩與林長民初一見麵時,就被他清奇的相貌和談吐吸引了,一下子就成了忘年交。林長民雖因政壇失意退出官場,但仍熱心於政治。加上他儀表非凡、風流倜儻,擅長交際和演說,舊學底子又厚,很快就成了倫敦的中國名士。而且,他與誌摩的老師梁啟超是政界好友,私交甚厚,誌摩對他是久已傾慕。林長民是愛才的人,從一開始就對聰明活潑的誌摩極有好感,約他有空到家來玩。
那是一條僻靜的街道,走在路上,能清晰聽見鞋子敲擊路麵的回響。誌摩按響林家的門鈴,不一會兒,門開了。門裏站定一位秀麗苗條的少女,純貞恬靜的臉上透出一股超凡脫俗的氣質,真好像一朵妖豔玉嫩、含苞欲綻的粉荷。誌摩倏忽間覺得眼前劃過一道閃電,他不敢相信這分明是拉斐爾聖像畫裏的天使,怎麼竟真在現實中顯現。是在幻影裏嗎?他想用指尖去輕輕地觸摸,但馬上覺得那該是對偉大藝術品多大的褻瀆啊。他忘了客人的含蓄,直直地望著,應該說是欣賞著眼前這聖女的美麗。烏黑似瀑的秀發挽成一束飄瀉在瘦削的肩頭,亮晶晶的眼眸流溢出非凡的智慧和執拗的調皮,兩道細眉似兩彎皎潔的新月,那份神韻實在是天國裏的少女才能有的。
少女的臉先紅了,她還是頭一次被一個陌生男人這麼直愣愣地注視了良久。心想這人真不懂禮貌,哪有這麼盯著人家小姐瞧的,要不是看你一身的帥氣,就不答理你了。她趕緊打破了沉默:“您……找誰呀?”
入耳的是那麼怡悅清脆的京腔,誌摩的臉也紅了。他真不相信結婚五年的一個大男人,還會在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麵前紅了臉。他也覺得怪難為情的,連忙說:“請問林長民老伯在家嗎?”他覺到自己的聲音不自然,而且怎麼會有那麼重的硤石鄉音,真可惱。“我叫徐誌摩,我是來……”
“噢,您請進吧。爸爸不在家,出去了。他提到過您。”
“不,不,那我改天再來。”誌摩嘴上說著,腳下卻不動。他真怕姑娘不再挽留他,其實他情願幹脆這麼站下去,永遠欣賞那份美麗。
“爸爸一會兒就回來,您還是進屋等吧。”姑娘執著地讓著。她心裏也喜歡讓這書卷氣十足、渾身飄逸出瀟灑氣質的小夥子多呆上一會兒。跟爸出來這些日子,光見那些個高頭大馬金發碧眼的洋人了,見到一個中國青年,自然也就生出幾分親切。
誌摩在客廳落座,姑娘一會兒端上剛沏好的熱茶。“我得叫您誌摩大哥吧?我叫徽因,爸爸叫我徽徽。”
“我也叫你徽徽,行不行?”誌摩向來是見麵熟,表麵的客套一過去,他的頑皮勁兒一上來,就是個孩子。
“嗯……”徽因心裏直怪這人一點兒沒個大哥樣,怎麼這麼直,可她也不知為什麼,又確實打心眼裏願意讓他這麼稱呼自己。她想了想,說:“這次……不可以,我們才剛認識,哪能就這麼叫。下次吧,隻要您願意。”
“好,一言為定,下次你不讓叫我還不幹了。你也別叫我大哥,叫我徐兄就行了。”
徽因笑了,誌摩也笑了。
誌摩由此成了林家的常客,一有空,他就從康橋趕來倫敦,與這對不尋常的父女促膝長談。在誌摩記憶裏,除了林長民,再沒有第二個人給他脆爽清談的愉快。在他的前輩中,除了林長民,再沒有第二人使他感受一種無“執”無“我”的精神。他雖屬老輩,但為人瀟灑風趣,思想新穎,氣質浪漫,提倡自由戀愛。誌摩跟他相像的地方很多,所以兩人才相識恨晚,一見如故。
徽因不在的時候,林長民最愛閑談風月。他把一生的風流蹤跡,“性戀曆史”,從少年期直到白頭,都原原本本地跟誌摩講了。誌摩還根據其中的一段戀史,寫成了小說《春痕》。
更多的時候,誌摩是和徽因在一起。他倆花前月下漫步談心,書案前嬉笑著捧讀詩文,舞場上雙雙翩翩起舞,朋友的聚會上,也是他倆最光彩照人。誌摩無法否認,他對如花似玉、純情可愛、才氣綽約,既有閨秀遺韻,又有開放思想的徽因一見傾心。他愛上了徽因,與徽因在一起的時候,他感到整個身心都沉醉於單純的幻美之中,他覺得這才是他浪漫愛情追求的理想伴侶。但他隨即陷入痛苦之中,他畢竟有了妻室,是個結了婚的男人。徽因能接受嗎?他看得出,也能夠感覺到,徽因也是願意和自己在一起的。他要真的向徽因表達愛慕之情,她能答應嗎?誌摩不敢往下想。其實,情竇初開的少女徽因,也為誌摩淵博的學識、儒雅的風度和瀟灑的品貌吸引了。她在誌摩身上,看到了一些父親的影子。而她這一生,就隻崇拜父親,把父親視為自己唯一的知己。但與誌摩相處的愉悅,已把她帶入了矛盾之中。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往深裏想,若真的以自己的女兒身相許,那個人能給自己帶來幸福嗎?爸爸看來是不反對她和誌摩相交的,甚至還在她和誌摩一起散步時對他倆說;“我看你們才是天生的一對。”她直怪爸爸不正經。她和誌摩到底會怎樣,她心裏沒有底。
星期天,誌摩和徽因約好去威士敏斯特教堂的國葬地。誌摩來找徽因。大門沒有鎖,誌摩輕推開門,走進園中,遠遠看見徽因捧著本書讀。走近些,他聽出來,徽因在誦讀濟慈的《夜鶯頌》:
……
我看不出是哪種花草在腳旁,
什麼清香的花掛在樹枝上;
在溫馨的幽默裏,我隻能猜想,
這個時令該把哪種芬芳,
賦予這果樹,林莽,和草叢。
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這綠葉堆中易謝的紫羅蘭,
還有五月中旬的驕寵。
這綴滿了露灑的麝香薔薇,
它成了夏夜蚊蚋的嗡縈的港灣。
我在黑暗裏傾聽;嗬,多少次,
我幾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
我在詩思裏用盡了好的言辭,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現在,哦,死更是多麼富麗;
在夜裏溘然魂離人間,
當你正傾瀉著你的心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