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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吧,我愛的康橋。”誌摩心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於法國馬賽登船,踏上了歸國的路程。中秋夜,他正航行在浩瀚的印度洋上。天色早已沉黑,艙外急驟的雨聲已經休止。誌摩浴著寒冷的海風,依著船舷,望見方才啜泣的灰雲,還疏鬆地籠著天空,隻露出些微慘白暗光。煙囪裏吐出的濃濃黑煙,飄甩成一座蟒鱗似的長橋。不多會兒,北方的雲幕脫去了黑衣,喜滋滋地閃出一顆鮮翠的明星。他便憶起了小時候的中秋夜,自己總是呆坐在樓窗外等著看“月華”。若天上繞著雲霧,他就替月亮新娘擔憂。如果見了魚鱗似的雲彩,他的心坎裏就滿是歡欣,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瓦楞雲一出,就有月華了。可母親總是早早就把他逼上床去睡覺。
這時,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似一位遍體蒙紗的新嫁娘,露出了豐腴清朗團圓的臉。今夜月明人望,不知秋思在誰家。誌摩回想,當年辭別家鄉父母,浪跡海外,算來一秋二秋,已是五度春秋。母親遙遙揮手,臨別灑淚的情景依稀浮現眼前。想到此,心中湧起一股酸楚,巴望著盡快飛到家中,重向母親懷中匍匐,重溫那天倫摯愛的幸福,便可把人生跋涉的勞苦拋到天外。他可以欣慰地告訴母親,五年的奔波,已在知識的道上采得幾莖花草,在真理的山中也爬上幾個峰腰。若問精神依戀的故鄉,就是那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他想起夜半時分,沐著星月光輝,傾聽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水草間魚躍蟲鳴;難忘春陽晚照,浩海染上的純金;寺塔鍾樓讓朝霞抹上些胭脂春意,甚至帶幾分忸怩的神色;難忘七月的黃昏,在山影遠樹之間捕捉秋夢的妙意。康橋,是誌摩生命的泉源,他生命的經緯脈絡永遠留在康橋的天地之間。
1922年10月15日,黃昏時分,誌摩乘坐的“三島丸”已經靠近上海碼頭。他激動不已,跑到甲板上,用望遠鏡向岸上遙望。從迎接他的親友中,他看到了父親,久別五年,父親蒼老了許多。誌摩狂跳的心頭,突然被不辨悲喜的情感熱流梗住了,腮邊已覺著兩行急流的熱淚淌了下來。與自己生生隔絕了五年的母親,也隻有兩行熱淚迎接這惟一不孝的妖兒。但久離重聚的歡欣很快衝淡了暫時的悲感。使誌摩感到欣慰的是,年邁的老祖母身體還很清健硬朗。他太想念祖母,剛回到家,就陪祖母去普陀山燒香拜佛了。後來,還和父親一起遊了玄武湖。
秋日的一天,清華大學高等科的小禮堂裏擠滿了聽眾,黑壓壓的足有兩三百人,都是慕名趕來聽剛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徐誌摩講演的。那時遊學歐美的青年學子遠不及遊學日本的多,物以稀為貴,更何況誌摩是出自在世界上名聲壓得倒人的著名學府劍橋大學。再加上他又是梁啟超的弟子,招牌的確嚇人。當白麵長袍的誌摩飄然而至時,禮堂裏靜得連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大家全都把目光集中到這位瀟灑青年身上。他在綢夾袍的外麵罩了一件小背心,前襟綴著幾顆閃閃發光的紐扣。腳穿一雙黑緞皂鞋,風神蕭散,旁若無人。他從懷裏取出一卷稿紙,用打字機打好的,有六七頁,然後坐下來,用手扶了扶眼鏡架,說:“我的講題是《藝術與人生》(Art and Life),我要按牛津的方式,宣讀我的講稿。”
這次講演是失敗的,效果不好。本來一個通俗的講題,誌摩偏要以牛津方式,用濃重的維多利亞味的英語宣讀。結果,沒有講到一半,聽眾已走大半。代表清華文學社向他發出邀請的梁實秋很感失望。
1923年早春,印度偉大詩人泰戈爾的朋友兼助手,英國人恩厚之(L.K.Elmhrist)來到北京,與瞿菊農和誌摩等人說起,泰戈爾有意來中國訪問。誌摩非常高興,就去找梁啟超和蔡元培,希望“講學社”出麵邀請泰戈爾訪華,“講學社”決定托恩厚之轉達對泰戈爾的邀請。隨後,又發信到印度邀請泰戈爾來華遊曆、演講,並委托誌摩操辦一切歡迎招待事項,並擔任泰戈爾演講的翻譯,王統照為講演錄音的編輯。作為現代印度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哲人,1913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泰戈爾在世界上有著廣泛的影響。因此,他能欣然接受訪華邀請,在中國文化界引起不小的震動。一時,許多報紙雜誌都報道了泰戈爾將訪華的消息。1923年9、10兩月的《小說月報》還出版了《太戈爾專號》,發表了許多泰戈爾作品的譯作。另外,有些作家還發表了歡迎辭及有關研究評介的文章。
鄭振鐸在《歡迎太戈爾》一文裏,首先引用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句來比喻泰戈爾的偉大與崇高:“我在夢中見到一座城,全地球上的一切其他城市,都不能攻勝他;我夢見這城是一座新的朋友的城。沒有東西比健全的愛更偉大,它導引著一切。它無時無刻不在這座城的人民的動作上容貌上,及言語上表現出來。”鄭振鐸寫道:世界上值得我們去歡迎的恐怕還不到幾十個人,太戈爾便是這值得歡迎的最少數人中最應使我們帶著熱烈心情歡迎的一個!他是給我們以愛與光與安慰與幸福的,是提了燈指導我們在暗夜中前進的,是我們最友愛的兄弟和靈魂上最密切的伴侶。
誌摩更是從泰戈爾的詩中,深深感到他偉大的人格,熱烈的愛情,超越的思想和孩子般的純潔心靈。讀《吉檀迦利》感覺其偉大,讀《園丁集》感覺其溫柔,讀《飛鳥集》又覺出他的輕靈,他帶給人們靈魂的波動,真是難以用語言表達。《園丁集》是極好的抒情詩,表現他的愛與人生的理想。他在不到百首的詩裏,深刻而誠摯地表明了青年人對自然和人生的熱烈愛戀。他唱道:
“詩人,天晚了,你的頭發漸漸地白了,在你孤寂的默想中聽見了將來的消息嗎?”
“假如青年人兩心相通,兩對渴望的眼睛很希望音樂來揭破靜默為他們說話。”
誌摩覺得,如果說《園丁集》是說現世人與人的相愛,那《吉檀迦利》則說的是絕對的愛。那些美妙的詩行裏有的隻是愛和美,泰戈爾以滿心熱烈的情緒歌頌宇宙的偉大和人生的美滿豐富。
真純潔的世界是小孩子的世界,小孩子們的世界是樂園。詩人的生活原與小孩子一般,純潔而豐富,詩人的心靈和想象尤其像小孩子。詩人也和小孩子一般可愛。是的,讀《新月集》的人誰能沒有這樣的感覺呢?人生的意義,隻是希望和愛。母親對兒女的希望和愛是最誠摯的。“小孩子問他的母親,我從哪裏來,你在哪裏將我拾起來的呢?”母親答道:“你藏在我心裏……你在我的希望和愛裏,並在我的生活裏,我母親的生活裏也有你。”“我見了你,心裏感覺著無窮的神秘……你現在是我的,我怕你失落了,所以緊緊地摟在懷裏。”這是何等熱烈的愛。
《園丁集》、《吉檀迦利)和《新月集》的詩人,正是誌摩心目中理想的詩人。他熱愛園丁,熱愛吉檀迦利,熱愛新月。他在這之後不久,以英美留學生為主要成員,包括聞一多、胡適,成立了中國現代文壇第一個詩歌社團,起名叫“新月社”,就是要借“新月”來象征圓滿的詩意,寄寓美好的理想。無疑,這和泰戈爾的“新月”是靈犀相通的。
但誌摩最為崇拜的,是泰戈爾的人格力量。他覺得泰戈爾的詩歌、思想以及他的一切,都有過時或遭遺忘的可能,但他一生熱烈奮進的生涯所養成的人格,卻是人類永不磨滅的紀念。他高超和諧的人格,給人巨大的精神啟迪和心靈慰安,可以糾正現代狂野放縱的反常行為,可以消磨人們的驕心躁氣,拓展人們的同情心和愛心。這是位頂天立地的東方巨人,誌摩在浪漫的想象中,描繪他披著散發,長發在風裏像一麵黑色的大旗,颯颯飄蕩。他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仰麵朝向東方,平拓開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他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方八隅的燦爛明霞。東方出現了瑰麗的異彩,他的身影橫亙在無邊的雲海上,歌唱光明與歡欣的來臨,讚美生命的複活與震蕩。他就是東方的日出。
7月26日,誌摩寫信給泰戈爾:“我已答應了‘講學社’在你逗留中國期間充任你的旅伴和翻譯。我認為這是一個莫大的殊榮。雖然自知力薄能渺,但我卻因有幸獲此良機,得以隨侍世上一位偉大無比的人物而難禁內心的歡欣雀躍。”他打心底期盼著泰戈爾的到來。
2
石虎胡同七號是座幽靜的四合院,一正兩廂的院落栽種著核桃、棗樹、柿樹,彌漫著香甜濃鬱的京味兒。這裏是以蔡鍔將軍的名字命名的鬆坡圖書館外文部,是由梁啟超主持由上海遷來北京的,主館設在北海公園的快雪堂。誌摩熱愛這座小庭院,崇尚這裏濃鬱的文化氣息。它的前身是大學士裘日修的府第,再往前則是清代右翼宗學,乾隆十年(1745年),曹雪芹曾以貢生的身分在此講學,與當時在這裏讀書的敦誠、敦敏兄弟結下了亦師亦友的親密情誼。現在,這座小院又成了新月社一群愛做夢的詩人的都市田園。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譽兒新製求婚的豔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雲,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簷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後的黃昏,滿院隻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麵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石虎胡同七號》)
現在,這座小院沒有笑聲,沒有快樂,隻有誌摩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納涼。他在想心事,在想他和徽因,在想前日晚徽因挽著他的臂漫步長談,在想如何麵對梁思成,老師的兒子,在想還是否可能與徽因重拾舊好。
從康橋回國後,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想徽因。當他聽說林長民和梁啟超已為梁思成和徽因訂了親,並希望兩人先行赴美就讀,完成學業後再舉行婚禮,心裏難受極了。他愛徽因,他一閉眼,徽因那柔軟飄散的秀發,機靈詩意的眼睛,清脆甜潤的聲音,就會浮現在眼前。他幾次想找徽因,可思成像影子一樣,總是和徽因在一起。徽因也像是故意躲著他,與他保持著距離。
誌摩沒想到,徽因會主動約他。前天,他們順著北海公園湖邊的林蔭路,邊走邊聊,聊得很理智,很透徹。誌摩感到一年多的時間,徽因好像成熟了許多。她大方地挽著誌摩的臂彎,說:“誌摩,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也知道你為我不辭而別離開倫敦一直生我的氣,我總想找機會向你說說我的心裏話。你肯聽嗎?離開倫敦是爸爸的主意,他擔心我會陷得太深,心裏並不真的希望我和你好,他心裏早有他的主意,就是讓我和思成好,說我們兩家門當戶對,思成人也穩重、踏實,且聰明好學。我也是為了尊重你和幼儀的夫妻關係。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徽,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我能理解。老伯考慮得不錯,他和先生過去同為段祺瑞政府內閣總長,交情甚厚,又都是家學淵源,而我隻是商家子弟,自然不對路。但問題的關鍵在你自己身上,隻要我們兩人真心相愛,別的我們什麼也不用去管。”
“誌摩,你聽我說,我和你畢竟不一樣,我是-個弱女子,我沒有勇氣和膽量麵對來自社會和家庭的雙重壓力,那會叫我活不成的。我想,你也不願我去死吧。”誌摩注意到,這一年多來,徽因靈秀神氣的眼神裏添了一層憂鬱,那是心靈感傷的記錄,那憂鬱是為自己憑添的嗎?徽因接著說:“我和思成也合適,他是學建築的,一磚一瓦,一木一石,都是堅實的。跟他在一起,我有一種安全感,好像腳下踩著堅實的土地。而和你在一起,我說了你別生氣,總有一種漂浮感,確實很悠然,很浪漫,可離現實有距離,我不能用我的一生來押注。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