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的暮春美景,觸動了誌摩的文思詩情,他把在這裏醉情自然的閑適心情,以及回歸自然的單純向往,抒寫成極富田園牧歌情調的美文《翡冷翠山居閑話》。誌摩這一次真正品嚐到了絕對孤獨的妙處。他聆聽著夜鶯美妙的脆鳴,在日記中寫下:孤獨之於創造性的頭腦,猶如春風之於色彩斑斕的混沌萬物。它們本質上並不相同,卻以各自的方式使頭腦和萬物最具活力,充滿了生命的朝氣。深刻的孤獨產生的思想,就像陽光照在一顆多棱的寶石上,靈魂的奧秘瞬間即以可感覺的形式,呈現出難以想象的壯麗。
5
翡冷翠確是一個具有音樂性和足以喚起多種美麗聯想的名字。誌摩在翡冷翠山中,沒有一天不思念遠在北京的小曼,他一有空就坐下來給小曼寫信,已經發出了十多封。他每早從夢中醒來,戴上眼鏡,衣服也不換就到樓下看有沒有小曼的來信。沒有心裏便似壓了石頭,懷著悲傷。接不到信,誌摩的心總怔怔的,發急發慌。他便又坐下來寫信:龍呀,你決不能再讓自己多過一半天的糊塗日子。如果你我的戀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礙。即使得渡過死的海,你我的靈魂也得結合在一起。愛給我們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拋棄才有收成,大犧牲的決心是進愛境唯一的通道。我給你決定的日子,因為那就是我們理想成功的時候。
誌摩終於接到小曼的信,知道她的心跳病又犯了,急得什麼似的,盼中又湧起一腦海的思念,一時哪說得清。我怨恨自己:我的曼已是滿身的病,滿心的病,我卻溜在海外,不能盡責分你一點兒病痛,倒怨起你的筆懶。咳,我一想起你,我唯一的寶貝,滿身的骨肉就全化成柔情的水,向你那裏流去。我恨不得剖開我的胸膛,把你窩藏在我心頭熱血的最暖處,再不讓你受些微風霜的侵襲和塵埃的沾染。我愛,看你的信,又使我心痛。可憐你心跳著,手抖著,眼淚咽著,還得給我寫信。我的愛,隔著萬裏路的靈犀一點,簡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寶貝買不到這一點子不朽的精誠。你放心,我將來有法子彌補我的缺憾,你我的生命合成一體後,日子還長著哩,我一定要充分酬報你。你也不用再來叮囑,我信你完全的愛,其實你早已成了我靈魂的一部分,我的影子裏有你的影子,我的聲音裏有你的聲音,我的心裏有你的心。魚不能沒有水,人不能沒有氧氣,我不能沒有你的愛。
他從小曼信中讀出些氣餒,甚至不免絕望的口氣,就再去信鼓勵她:顯示你的激情,讓我們的愛情獲勝。我們不能老是這樣蒙受屈辱和羞恥。反正我已經決定了。跳油鍋,上火焰山,我也要把你,我愛,潔淨的靈魂與潔淨的身子拉出來。真的,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就在愛裏。
誌摩望著窗外的星群,聞著山中的幽香,聽著林中的鳥鳴,詩情勃發,以感情蘸著心血,一氣嗬成,寫下長詩《翡冷翠的一夜》。它是以小曼的口吻寫他們真摯熱烈的戀情:
……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誌摩想在這詩裏寫出兩層的內涵,一是寫分別前的柔情纏綿,信誓旦旦:明天你就真走了,你若忘了我,便當是殘紅變了泥。我會獨自忍受毒蛇噬咬心靈的“冷眼”。不如讓我美美地死在你麵前,“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悲聲地叫我,親我,搖我,咂我……”這真是美妙的情死,無論天堂、地獄,都充滿了眩目的光彩。命運的安排,是悲切的別離。二是寫他和小曼對愛的忠貞不渝,對愛的百般眷戀,對愛的萬種癡情,為愛寧願丟了可厭的人生:
……
可我也管不著……你伴著我死?
什麼,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打夥,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得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心裏,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隻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誌摩要借翡冷翠寂夜裏的星星,給孤守北京的戀人帶去希望,帶去光華,帶去生命。
6
誌摩在翡冷翠,沒忘去拜謁憑吊詩人白朗寧夫人的墓。站在肅穆的墓碑前,浮想聯翩。他想詩人白朗寧與裴雷德的結合,稱得上是人類一個永遠的紀念。
裴雷德早年是非常活潑的一個女孩,但不幸在一次騎馬中閃損了脊骨,終年困守在樓上的靜室裏,空懷一腔火熱的情感與稀有的天才,在一張沙發上過生活。莎士比亞與古希臘的詩人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伴隨她的,除了忠心的女仆,一隻更忠心的小狗,就是人生的哀怨與寂寞。終於,她最祟拜的當代詩人白朗寧,不顧她的病痛與傷殘,開始與她通信,表示謙卑的敬意。大白朗寧六歲的裴雷德不能不為他的至誠所感動。她在病榻上每日晨讀矯健敦篤的來書,從病榻上每日郵送鄭重綽約的去函。彼此貢獻早晚的靈感,彼此許諾忠實的批評。由文學到人生,由興趣到性情,雙方還沒有見麵,就已經聽熟了彼此的聲音,發現兩個人的心是相通的。白朗寧第一次見到裴雷德,便不能克製他的熱情。從此,每周一次的會麵成了他倆最光亮的日子。裴雷德的感情也隨著初秋的陽光漸漸成熟,她把埋在心靈深處的鬱積、悲哀和煩悶,向唯一的知己傾吐。她那悲愴的眼睛裏迸出了激情的光芒,她允許白朗寧用乳名來稱呼她。白朗寧愛裴雷德,在他隻求每天在她身旁坐一小時,承受她的靈感,寫他的詩,由此拯救他的靈魂,別無他求。最後,一個頹廢的病人,接受了一個完全的男人的愛。愛的力量生出了奇跡,來年春天,裴雷德竟真的恢複了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一切從黑暗轉到光明,從死轉到愛,從殘廢的絕望轉到健康的歡欣。在陽光下,在青草與花香間,在禽鳥的歌聲中,她不能不驚訝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物主的慈恩。白朗寧給她的莊嚴的愛,在她心中像是一株生發奇香的仙花,她便在這香息裏迷醉了。裴雷德嚴厲的父親的幹涉使這對情人忍無可忍。他們決意走,到他倆的精神故鄉意大利去。他們先結了婚,在一個隱僻的教堂裏,在上帝的跟前永遠結成了一體,再過幾天就悄悄離別了島國,帶著忠心的女仆和小狗,私奔到意大利,最後定居在詩意的翡冷翠,度過了十五年幸福的愛情生活。誌摩覺得,苦悶的人生裏難有這樣的美滿!它是值得永久留傳於人類史上的光明紀錄。白朗寧夫人留下的四十四首十四行情詩,不但是她送給所愛丈夫的一份無價的禮物,也是她給人類創造的一種獨一的至寶。
白朗寧夫婦的奇特浪漫愛情,深深觸動了誌摩。他本來以為,天才人物十之八九是沒有婚姻的家庭幸福可言的,一部人類文藝史上,確實有太多的愛情悲劇,就他所知道的,拜倫離婚,一生顛沛,就因為太太隻顧為他補襪子端點心;歌德一生隻是在無定的戀愛浪花裏浮沉,他的結婚也沒多大光彩;盧梭撿到了一個客寓裏掃地的下女就算完事;哈哀內的瑪蒂爾代又是一個不識字的姑娘,雖然她的姿色夠得上傾城傾國;史文龐孤獨了一生;濟慈為了一個娶不著的女人嘔血;喀萊爾遇上美麗聰慧的韋爾許,但他的怪癖又使其不快活的家庭在曆史上出了名。更何況,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終身就不曾想到過成家。然而,白朗寧夫婦是個多麼特殊的例外!誌摩滿心希望他和小曼能成為中國的白朗寧與裴雷德呢。他寄給小曼一首《“起造一座牆”》:
你我千萬不可褻瀆那一個字,
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僅要你最柔軟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遠裹著我的心;
我要你的愛有純鋼似的強,
在這流動的生裏起造一座牆;
任憑秋風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即使有一天霹靂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愛牆”內的自由!
7
誌摩走後,小曼每時每刻都在思念他。回到家中,四周露出一種清冷的靜,好像連鍾表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無聲無息了。小曼在書桌旁呆坐著,不知該做點兒什麼好。在靜默中坐久了,反覺得有趣起來,真希望永不要有人來打擾,就永遠這樣靜坐下去。
家裏去廣濟寺做佛事,為了酬應親友,心裏再難受也得去。她隻能瞧準空子躲到後邊大院清靜一下。走進大院看見一片如白晝的月光,照得花、木、欄杆、石桌樣樣清清楚楚,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可愛極了。在這一片靜裏,小曼也忘了害怕,一個人走過石橋,坐在欄杆上,靜聽不遠處傳來的經聲,鍾聲,禪聲,那音調顯得淒涼極了。小曼的眼淚這時竟潮水般湧了出來,她也不知是為什麼哭,就是心裏亂如麻,無從說起。
誌摩走後,這世界對小曼也像換了一個似的,她再不能見到他可愛的笑容,聽不到他柔美的聲音。沒有人來安慰她,她覺得做人真是無味極了,精神和肉體上同時都受著說不出的苦,且不說能得著別人一點兒安慰與憐惜,單就要求人家明白自己,已屬不易了。真是可歎,自小就心高氣傲的小曼,老想享受別的女人不易享受到的一切,而現在卻一切不如人,知心的伴侶求不到,隻落得終日孤單,有話都沒有人講,每天強自歡笑在人群裏混。她現在真好比在黑夜裏舟行大海,四麵空闊無邊,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到達目的地,也許天空起了雲霧,吹起狂風降下雷雨,將船打碎沉沒海底,永無出頭之日;也許就能在黑霧中走出個光明的月亮,送給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亮,照出了去往目的地的方向。
小曼連日做夢都夢到誌摩,夢見誌摩給了她許多梅花,又香又紅又甜。醒來後一切都沒有了,可她還閉著眼不敢動,怕嚇走了甜蜜的夢境。她便來回想,想起他們月下清談的那幾天是多有趣呀!現在呢,誌摩卻一個人冷清地受著孤單旅行的苦;小曼則老有辭不掉的應酬。一次到朋友家吃飯,席間小曼無意說了句“這個禮拜為什麼過得這樣慢”,大家竟都笑起來,笑得她麵紅耳赤,心裏難過極了。她知道人家是在取笑她癡戀著誌摩,她已聽到一些謠言,有人說她要離婚了,也有人說誌摩不是真愛她,若真愛決不會棄她遠去。外頭好多人都拿小曼當談話的好佐料。
王賡去了天津,小曼樂得過幾天清閑的日子,她最愛在清靜的夜裏,靜悄悄一個人,隻有滴答的鍾聲做良伴,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論坐著,睡著,看書,都是安靜的。但她一想到誌摩沒有伴在身邊,心裏就覺著寂寞,覺著苦。以前聽人講生離死別是人生最難忍受的事情,她還老笑說別人癡情,誰知今天便輪到自己,才知人家的話是從痛苦經驗中總結出來的。這回她親身忍受這種說不出叫不明的痛苦了。生離已經夠受,死別的滋味怕更不堪設想吧。
沒過幾天清靜日子,王賡回來了。小曼心裏煩,又好些天未接到誌摩的信,便忘了誌摩的叮嚀,每天隻是到熱鬧場合去消磨時光,不是東家打牌,就是出外跳舞,有時精神委頓下來也不管,搖搖頭再往前走,心裏恨不得從此消滅自身,糊塗下去算了。
小曼娘見她老是出神,就逼著她去看醫生,碰著克利老大夫,說她心髒和神經的病都很重。父母苦苦哀勸,小曼才答應吃藥。可她的心病是藥能醫好的嗎?她一邊吃藥一邊照樣往外跑,結果沒過幾天,真的病倒了。正在這時候,王賡要出遠門,小曼又接連收著誌摩四封信,這兩樣就醫好她一半的病。她借著生病幹脆不出屋了,躺在床上一遍遍看誌摩寫來的信,感動得她蒙上被子哭了好幾次。她真後悔叫誌摩走了,她恨不能丟掉一切飛到誌摩的身邊去陪伴他。思來想去,怨也沒有用,這都是命運的安排。不是嗎?一個在海外惆悵,一個在閨中呻吟,不就是被老天在冥冥之中硬給撕開了嗎?心裏不管有多少冤屈,不也得服貼著去做違心的事嗎?小曼想我為什麼不留他?為什麼甘心讓他走了呢?為什麼我們二人沒有決心挽回一切?天意如此吧,小曼愁悶得無法排解,隻好拿這個理由來騙自己。
病稍好一點,小曼又得陪著娘到處跑,心裏的難受除了誌摩有誰能知道。她和娘吵鬧了一回,“一個人做人,是自己做呢?還是為著別人做的?”娘才不聽她那一套,倒從抽屜裏拿出封信扔給她看。小曼見是誌摩的筆跡,先是一驚,等一口氣讀完,淚水已遮住了視線。原來是誌摩背著小曼給娘來了信,請求娘放過他和小曼,讓他們兩個真心相愛的人結合。哪知誌摩的一片苦心是白費了,可憐的求告何嚐能打動娘的鐵石心腸。她對小曼說:“老實給我在家過日子,別的甭想,沒門兒。”小曼隻有等別人都一個個在軟綿綿的床上做著濃濃的夢時,獨坐書桌前,聽著街上的更聲,把心裏的怨、恨、哀、痛和對愛的思念寫在日記裏:
摩!要是沒有你,我真可以死了。這兩天我連娘的麵都不敢見了,暫且躲過兩天再說,我又想寫信叫你回來,寫了幾次都沒有勇氣寄!其實你走了也不過一個多月,可是好像有幾年似的,而且心裏老有一種感想,好像今生再見不著你。這是一種壞現象,我知道。我心裏總是一陣陣的怕,怕什麼我也不知道,隻覺著我身邊自從沒有了你就好似沒有了靈魂一樣。我隻怕沒有了你的鞭督,我要隨著環境往下流,沒有自拔的勇氣,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一切都亂得像一團亂麻無從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亂得叫我坐臥不寧,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小曼的身體支撐不住了,她決定去西山大覺寺休養一段時間。到西山腳下,要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乘轎子蛇似的遊著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子上像坐著海船遇上風浪一樣搖擺。小曼又緊張,又興奮。走了兩華裏多路,快到寺前,隻見一片片的白山,好像下過雪一樣,山石樹木全看不清,從山腳直到山頂滿都是白。小曼心裏奇怪極了,現在已是暖春,眼前怎麼會有雪山湧出?她揣著疑團問抬轎的轎夫:“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現在還不化呢?”轎夫一邊擦汗一邊不解地問:“大姑娘,您說什麼?今年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就沒下過雪,您見哪兒有雪呀?”轎夫四下亂尋,臉上現出驚奇的樣子。小曼爭著喊:“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麼?”轎夫一聽,不由得大笑起來:“真是城裏姑娘不出門,連杏花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五六月的天,哪兒來的雪呢?”小曼簡直不敢相信天下真有這種奇景,她樂得忘了是坐在轎子裏,伸長脖子直往前看,她恨不能一口氣跑上山看個明白。轎子晃起來,轎夫急忙喊:“姑娘,留神,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