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愛情的力量是神奇的,誌摩一回到身邊,小曼的病霍然痊愈,一下子恢複了健康。沒幾天,兩人就雙雙出現在北京的遊樂勝地宮湖--南海。有時還拉上林長民一起遊覽,湖心泛舟,瀛台漫步,悠哉遊哉。久別重逢,兩人有說不完的心裏話。誌摩感到幸福不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回來後發現小曼的病情並沒有他想象得那樣嚴重可怕;相反,她歡蹦亂跳,精神頭兒十足,一點不減從前。雖然婚還沒離成,隻要人健康地活著,什麼都可以從長計議。小曼給誌摩看了她在他歐行期間寫的日記,使誌摩深受感動,那裏麵真實記錄著小曼前些日子的困苦窘境和艱難抗爭,最後流露出灰心甚至絕望的情緒。誌摩當即表示,他也要把內心的情感曆程和對小曼火一般的愛情,寫在日記裏,日記就叫《愛眉小劄》。小曼又名眉,“愛眉”就是因愛小曼而迸發流瀉出的愛的思想。他還要買一隻玲瓏堅實的小箱子,讓小曼來收藏存放這幾個月裏他們兩人的情書和即將開始寫作的愛情日記《愛眉小劄》。兩人擊掌商定,同時寫各自的愛情日記,過段時間,交換閱讀,以便相互慰藉,溝通情感,從柔情的互愛裏汲取力量。
誌摩隻要和小曼一見麵,就給她看日記。好幾天過去,小曼卻還沒有動筆。誌摩催她別太懶散,說:“愛的生活也不能純靠感情,彼此了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了解的力,了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真懂得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夫。我真得謝天,我這輩子本以為已是陳死的了,竟還能嚐到生活的甜味,享受到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啥抱怨,我知足了。眉,假定有一天你不愛我了,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載滿了窟窿,所有的熱血全部流走,如果真有悲慘的一天,我想我也不敢怨你,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
小曼是散漫慣了的,當誌摩早晨如約等她的電話時,她還在床上睡大覺,早忘了這回事。誌摩怎麼受得了,他越等越心急,活像受著炮烙一般,什麼事也做不下去,躺在床上想靜呆一會兒,可怎麼也忍不住,不停地翻身,咬牙,心狂跳不止。他在心裏責怪小曼愛他不深,不像他愛她那樣,那麼熾熱、濃烈、持久,他尤其愛她的心靈。小曼對他來說,已成了人體不可或缺的空氣、食物和水。這一天見到小曼,誌摩動情地對她說:“我不在時你想我,有時很熱烈,我信!但我不在時,你依舊有你的生活,並不是沒我就過不去。我最想知道的是,我是否能給你一絲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給你的東西,你是否在我對你的愛裏得到你一生最圓滿最無遺憾的滿足?因為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於它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密歐愛朱麗葉,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反過來,朱麗葉愛羅密歐,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占她一點情,他們的戀愛之所以不朽,高尚,美好,就在這裏。靈魂的結合,偉大的相互奉獻,才是人間最美的時刻。”
“我現在心煩,娘總是盯著我,跟我過不去,天天催我去上海。”小曼淡淡地說。
“眉,這事情清楚極了,隻要你有決心,娘,別說一個,十個也不能攔阻你。難道老婆婆的一條命,就活活地嚇倒我們,我們的真情就真讓她的橫蠻壓住。我恨透了你娘,要不為你愛我,我要叫她認識我的厲害。你得硬起心腸,一下解決了完事,免得成天懷鬼胎,都過著不自然的痛苦日子。你尷尬,我心裏也不舒服,何苦來。沒辦法,我知道我是太癡了,你得明白我的愛,得永遠用你的柔情包住我一團的熱情,決不可有-絲的漏縫,不那樣我就爆裂死定了。”
“那你說我得怎麼辦?”
“很簡單,我們一起去上海,來個幹脆的,請朋友出麵,解決你和他的事,離婚。然後我們結婚,把你全部的愛都給我,讓我們合為一體。讓你生活在我對你的愛裏,讓我的愛充實你滋養你,撫愛你勇敢的身體,也緊緊擁抱你勇敢的靈魂。讓我的愛注滿你全身,整個把你融化。如果事情不成,他不同意離婚,那我們就像白朗寧夫婦一樣,遠走高飛,逃到天涯海角。你是我的裴雷德。再不成就讓我們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同去情死,在死吻的時間裏求得愛的永恒。”
“我願意跟你去死,省得受這塵世的罪。”小曼說。
“這我才放心,你愛我是有根了。我一直覺得你太孩子氣,顧慮太多,缺乏勇氣。我活著不能沒有你,我要你絕對全部的愛,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全部的愛。你不信我的愛嗎?為什麼你不肯聽我的話,連極小的事都不依從我,倒是別人叫你上哪兒,你就梳頭打扮了快走。”
“人家有應酬嘛,我們倆還有什麼客氣?你真的這麼在乎?”
“是,我在乎。我都有點兒怨你,直想說,小眉真對不起人,把我萬裏路外叫了回來,卻很少給人家清靜談話的機會。我覺得我好長時間看不到你深情動人‘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目光了,那曾經使我多麼傾倒,多麼渴慕。假如我一旦突然死去,或者我變了心,去愛別人,那時你會怎麼想,怎麼辦?我知道這樣的設想太殘酷,但我不能不這樣想,我不是怪你,我是怕你那麼多的社交應酬,那麼多的吃喝玩樂,會消磨了你的鬥誌,分散了你的愛。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放心,你決不能隨便墮落了!”
“你別說了,我不愛聽。我要回家了。”小曼使起了性子,轉身就起,“你不用送我,我自己走。”
晚上,誌摩一人來到北海。他心裏煩悶,他知道白天的話叫小曼生氣了。他是為小曼,他下決心,總有一天引她到一個地方,使她完全轉變思想與生活的習慣。
晶清的牽牛織女隔著天河眉目傳情,滿湖的荷葉在微風裏透著清馨,一彎黃玉似的初月掛在西天,草叢中無數的小蟲鳴叫不停。誌摩將小船劃向湖心,想要是此時與小曼一起蕩舟,看星,聽蟲,嗅荷香,忘卻一切,該是多幸福的事。眉呀,我就是怨你一時心不靜,思想不清。我敢說你多忘了一件雜事,就給愛多留一分純淨。你看看地上的草色,看看天上的星光,摸摸自己的胸膛,自問究竟你的靈魂得到寄托沒有,愛得到了代價沒有,一生裏尋出了意義沒有?
回到鬆坡圖書館,淒涼的一個大院子,就隻誌摩一人,他頓覺百無聊賴起來。書是看不進,更沒有心情寫詩,隻有把焦慮的心緒寫進《愛眉小劄》:這過的算是什麼日子,我身上壓得多重呀。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它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它打毀我們,逼迫我們死。我悲極了,我的胸口隱隱生痛,我雙眼盈滿熱淚。我就要你,此時要你卻偏不能有你,這叫人痛苦難受的戀愛。眉,你知道,我近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覺,睡著了就做噩夢,種種顧慮整天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而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仿佛覺著發根裏血液一滴滴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發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小時,心頭哪有一刻的平安……
隻要兩個人是真心相愛,就不會真心生氣。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正當誌摩焦急萬分坐立不安的時候,小曼的電話來了,約誌摩晚上陪她去跳舞。誌摩的心便一下子酥軟了。
誌摩摟著小曼的腰身在舞池裏輕舞。他伏在小曼耳邊對她說:“你昨天生我氣了吧,其實我是為你好。我不願你過分應酬,過分‘愛物’,過分花錢,無形中養成想什麼非要有什麼不可的習慣,我將來決不會怎樣賺錢的,即使有機會,我也不來,因為我認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小曼隻是笑,誌摩接著說:“愛,在儉樸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著的小草花;在奢華的生活中,即使有愛,不能純粹,不能自然,像是熱屋子裏烘出來的花,一半天就有衰萎的憂愁。你該明白我,論精神,我主張貴族主義;論物質,我主張平民主義。看來,我較深的思想一定得寫成詩才能感動你。眉,有時我想,就隻你一個人真懂我的詩,愛我的詩。真的,我有時恨不得拿自己血管裏的血,寫著詩給你,叫你知道我愛你有多深。”
小曼聽得醉了,舞得更加輕快,臉上也生出了紅潤。她深情地望著誌摩,是那種令誌摩銷魂的目光,誌摩興奮地說:“眉,我的詩魂全得靠你滋養,你得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樣抱緊我的詩魂,他冷了你得給他穿,餓了得喂他食。有你的愛,他就不愁餓,不愁凍,有你的愛,他就有命!”
連跳了幾支曲子,小曼累了,他們坐下來休息。誌摩像交卷似的把《愛眉小劄》拿給小曼看,小曼許是乏倦了,隨便翻了幾頁,便把它丟在一旁。誌摩心中不快,想這麼厚厚一大疊更深夜靜時分用心寫就的日記,你就這般冷待它,以後不拿給你看了。反正是愛長愛短的一路話,老看老聽也膩煩了。再則,我看你近來並不怎樣看重我的“心語”,到今天,你那本子還是白白的,我問你勸你的話,你從不提及,可見你就不曾看進去。我當然還會繼續寫,但我不會急著送你看了,等你自己想起真要看了,再給你不遲。
小曼終於拗不過母親,她對母親作過承諾,沒辦法,隻得由母親陪伴監護著先到了南京。當時孫傳芳的司令部就設在這裏,王賡已就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的總參謀。誌摩尾隨小曼隻身追到上海。但由於陸母的監視,加之王賡官府的門禁森嚴,誌摩根本無法與小曼單獨見麵。那麼重感情的誌摩,這時隻落得孤零零一個人了。他懷著失意的悲哀獨自來到揚子江邊散心,碰到挽著竹籃叫賣蓮蓬的小女孩。他買了一把,隨走隨吃,嚐一口脆鮮甜美的蓮肉,想起他和小曼愛的溫存,蓮心的苦澀真好比他此時的心苦: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
我嚐一嚐蓮瓤,回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同心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嚐一嚐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裏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你負,我不忍猜你變,
我心腸隻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
將你緊緊地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誰能想象那一天?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2
誌摩懷著極大的心靈創傷,絕望地離開上海。他不敢相信,難道他和小曼之間的愛情就這樣被葬送了嗎?
回到北京,誌摩應邀接替孫伏園主編《晨報副刊》,五四時期中國最為著名的四大報紙副刊之一。他在1925年10月1日發表《我為什麼來辦和我想怎麼辦》,闡述自己辦副刊的方針和決心。他是想把自己整個交給能容納他的讀者們,其實,他心目中的讀者,就隻這時代的青年。他覺得隻有青年的心窩裏有容他的空隙,他要偎著青年的熱血,聽他們的脈搏,要在自己的情感裏發現他們的情感,在自己的思想裏反映他們的思想。他要使《晨報副刊》為自己的喇叭,從這管口裏,自由地吹弄自己也許古怪不調諧的音調,在這麵鏡子裏,描畫自己也許古怪不調諧的形狀。
誌摩人緣好,給他捧場的人多,他的撰稿人都是當時著名的學者、教授、作家,人才之眾,範圍之廣,可謂雄極一時,有梁啟超、張奚若、趙元任、郭沫若、胡適、丁西林、陳西瀅、淩叔華、宗白華、劉海粟、沈從文、焦菊隱、鬱達夫等。誌摩決心把自己的血肉與靈魂放在現實的磨盤裏推碾,讓刊物充滿鮮活的生命氣息。
一天,有人到報館來找誌摩。他出來一看,驚得說不出話來,竟是小曼。小曼見誌摩瞪大眼睛望著她發怔,忙走上前急促地說:“我和王賡離婚了!”眼淚隨著流滿雙腮。
“你說的是真的?”誌摩幾乎要叫出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走後,我在上海住了不久,就和他‘談判’,不想他竟爽快地答應了離婚,還說早該將自由還給我的。離了婚,我就迫不及待到北京來尋你,卻一時不知你在哪兒。剛好在10月5日《晨報副刊》上看到你寫的《迎上前去》,才知道你在這裏做事了。我急著要把我恢複自由的好消息告訴你。”
“是我們自由了,以後的好日子都是我們的了。”誌摩眼裏也淌下激動的熱淚,兩個人不禁相視而笑。要不是在報館,誌摩一定要抱起小曼,吻她到地老天荒。
3
誌摩突然收到徽因從美國寄來的便函,上麵就幾個字:“我求你,我的朋友,給我一個快電,單說你平安,至少也叫我心寬。”
原來是思成的母親和姐姐一直不接受徽因,思成也無可奈何,徽因正生思成的氣,自然想起她心裏一直愛戀的誌摩。這下樂壞了誌摩,他並不知底裏,以為是徽因回心轉意了。
其實,他從沒有一刻忘記過徽因。他背著小曼匆匆趕到郵局給徽因發了個報平安的急電。回到住處,沒出半個小時,又像丟了魂似的,再次跑到郵局,擬好電文交給營業室的先生,那人看後笑著說:“您不是剛發過一封同樣的電報嗎?”誌摩也樂了,想起確實已發過電報,便說:“勞駕,先生,您給我吧。”
……
扯來她忘不了的還是我--我
雖則她的傲氣從不肯認服;
害得我多苦,這幾年叫痛苦
帶住了我,像磨麵似的盡磨!
還不快發電去,傻子,說太顯--
或許不便,但也不妨占一點
顏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變,
咳何止,這爐火更旺似從前!
我已經靠在發電處的窗前,
震震的手寫來震震的情電,
遞給收電的那位先生,問這
該多少錢,但他看了看電文,
又看我一眼,遲疑地說:“先生,
您沒重打吧?方才半點鍾前,
有一位年輕的先生也來發電,
那地扯,那人名,全跟這一樣,
還有那電文,我記得對,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