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1811-1872),湖南湘鄉人。道光進士,曾任翰林院侍講學士、內閣學士、禮部右侍郎,曆署兵部、吏等部侍郎等職。太平天國初期,曾國藩在籍組建團練,編練湘軍,繼而成為太平軍、撚軍的頭號勁敵,為維護清王朝的統治鞍前馬後效力,官至兩江總督、直隸總督、內閣大學士等顯位,並得到太子太保、一等侯爵的榮耀,可謂是清代掌握實權的漢人中享受此等殊榮的第一人。後來在辦洋務、識用人才方麵,曾國藩也有不少建樹。曾國藩評論《三習一弊疏》時這樣講:“乾隆初,鄂(爾泰)、張(廷玉)兩相當國,蔡文勤(世遠)輔翼聖德。高宗聰明天,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詔諭頒示中外,識者以比之典謨誓誥。獨孫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聖德,可謂憂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純廟禦宇六十年,盛德大業始終不懈,未必非此疏裨助高深。厥後嘉慶元年、道光元年,臣僚皆抄此疏進呈。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極,壽陽相國祁雋藻亦抄此疏進呈。……其所雲‘三習’、‘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覺。而所雲‘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轉色,東西可以易位,’亦非絕大智慧、猛加警惕者不能道。”(《曾國藩全集·詩文·鳴原堂論文》)好一個憂盛危明、以道事君之評語,言辭懇切,認識客觀,明了簡潔,切中要害。曾國藩是一位習慣於自我反省之人,多年的錘煉磨礪和研習學問,使他對自己從前“總覺其(孫嘉淦)文氣不甚高古”的看法重新審視,這段話是他在湘、淮軍聯合列強剿滅了太平軍,曾氏兄弟官居高位時說的。曾國藩檢討“餘與沅弟(曾國荃)忝竊高位,多聞諛言。所謂‘三習’者,餘自反實所難免。……不可不預為之防。”這位被後人標榜為封建道德聖人的晚清大學士,敢於承認孫嘉淦所列“喜諛惡直”、“喜柔惡剛”、“喜從惡違”三習,為高位之人所難免,何況人君?不少學者專家認為,曾國藩的湘軍之所以最終打敗太平軍,主帥的作用不容忽視,尤其是他對時局的準確認識和把握、推行的一整套有效宣傳手段、網羅識拔人才的膽略和本領,都是重要因素。
孫嘉淦和曾國藩同為清朝的漢族官僚,兩道疏策的上表時間相距一百多年,都是在新君登基後的較短時間裏以直諫的形式表述各自的政見。前者本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的聖人之道,在乾隆登基兩三月間上書,孫嘉淦時為52歲,任左都禦史要職,言事參人為其責權;後者在鹹豐繼位一年多、廣西太平軍起義的特別情形下“直指帝躬,有人所難言者”,此時曾國藩40歲,在兵部侍郎任上。二人上奏折時年富力強,識見高遠,可以說這是他們畢生所寫的最有價值的奏折,也是最能體現他們學識水平的奏折。曾國藩上書的目的在於規勸人君“日就兢業而絕自是之萌”,孫嘉淦的宗旨則是“於心無不純、政無不善之中,竊鰓鰓私憂過計而欲預防之”,二折的主觀動機都是為江山社稷打算,為國家興盛計議。在完全人治的專製社會,君王一言九鼎,國家興衰係於王者一身,君主英明則國運興盛,君主昏聵則舉國衰敗,王者之心的端正與否就是關係國家盛衰安危的頭等大事。敢於向皇帝直言進諫且大膽陳述君王德行、闡述治國方略的人無疑是一代忠良,孫嘉淦、曾國藩正是這樣的人。在他們進諫時,早已把個人榮辱安危置之度外。曾國藩的奏疏呈上後,對家人說:“折奏雖多,斷無有似此之激直者,恐犯不測之威,業將得失禍福置之度外”,一個一貫謹慎的人,在國運艱難、內憂外患並舉之際,挺身上書,犯顏直諫,“若於此時再不盡忠直言,更待何時乃可建言?而皇上聖德之美出於天亶自然,滿廷臣工遂不敢以片言逆耳,將來恐一驕矜,遂至惡直而好諛,則此日臣工不得辭其咎。是以趁此元年新政,即將此驕矜之機關說破,使聖心日就兢業而絕自是之萌,此餘區區之本意也。”(《曾國藩全集·家書》鹹豐元年五月十四日與弟書)因此,曾國藩在《敬呈對德三端預防流弊疏》中,直截了當地建議人君在張顯“敬慎”、“好古”、“廣大”三德的同時,力戒“瑣碎”、“文飾”、“驕矜”三弊,防瑣碎利於廣收人才,宏濟艱難之時;杜文飾則能不尚虛文,識用棟梁之才;戒驕矜便於得人治事,開創太平盛世。一位封建社會末期的官僚,有如此的認識,有如此的忠誠,實屬難能可貴。曾國藩的奏折呈上後,語多切直,得罪了皇帝,經過軍機大臣的求情予以免罪。還有學者認為,曾國藩此折上奏後,“鹹豐帝雖未采納,亦未譴責,僅說:‘語涉過激,未能持平;或僅見偏端,拘執太甚,迂腐欠通,意尚可取。至所論人君一念之矜,必至喜諛惡直,頗為切要。’”(蕭一山《曾國藩傳》,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海南出版社1994年8月版,第70頁)《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奏上後,曾引起鹹豐皇帝一時不快。不過,最高統治者對曾國藩的這個奏折進行的是冷處理,既不張揚,亦不撻伐。
兩奏折的提出相距一個多世紀,此間百餘年是中國社會變化最劇烈的時期,清朝政府也由盛世開始向衰世轉變,特別是鴉片戰爭以後,國家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發生深刻變化,有識之士憂國憂民之心日漸增多,所以兩個奏疏的思想內容和表述形式有所不同。孫嘉淦檢討帝王之心,從皇帝一人言論德行為切入之處,認為君王之心端正與否,根本上決定國家的盛衰。而曾國藩則在奏折中認為,人君不能以一己之心判斷是非曲折,也就是說,近代士人已經對皇權至上的地位提出了挑戰,特別是嘉慶年間全國範圍的白蓮教起義,以及道光年間清王朝在鴉片戰爭中慘痛失敗的現實,使得政府威信大打折扣,曾國藩在奏疏中指出:“自去歲求言,豈無一二嘉謨,大抵皆為‘毋庸議’三字了之,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對最高統治者的為政之道提出疑問。從兩個奏折的內容分析,後者更為深刻,曾國藩在國家危難之際剴切陳述君主之過失,希望人君分黜陟於國人,分憂勞於才智,假如沒有真知灼見,沒有大智大勇大無畏的精神,那是絕對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