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中:我把自己想象成“茱萸”的孩子。(1 / 3)

傅:餘先生,您好。我想大陸讀者對您的了解和熟悉,無疑是從您31年前,也就是1971年寫的那首《鄉愁》詩開始的。一枚小小的郵票內蘊著無限的鄉愁、鄉思和眷戀。您寫詩40多年了,我統計了一下,已經出版的詩集有18本。您一直認為寫詩是最接近神秘的、難以追求的一種藝術--就是當詩歌的繆斯女神翩然臨訪的時候,您的創作靈感才來到。您能否就以《鄉愁》為例,說明一下您在詩歌構思當中,繆斯女神的來臨和對詩的構思的一種技巧性的東西,是如何從心靈中升華為藝術的?

餘:這首詩寫於30多年前,那時侯我離開大陸已經二十年了。懷鄉是非常之傷情的,所以就寫了這麼一首詩。那時候我剛在美國兩年之後回台灣,對於美國搖滾樂這類歌詞很欣賞,所以我有意要寫一首相當整齊的詩,讓作曲的人很方便地譜成歌曲。我的意念是從郵票開始的,開始僅僅就是一枚郵票,所謂通信就是郵票兩邊各有一個人,有寄信的有收信的。然後從郵票推展出去,跟它的形狀接近的,那是一個車票或船票。一個墳墓也是長方形的,海峽當然也是個長形的,總之那形象有相同之處。所以這首詩我寫的時候,當然沒有怎麼很有意識的來規劃,就寫下去了。可是心裏的過程應該是長時間的,從小時候一直到現在。這是時間上,可是在空間上是阻隔的。時間是延續的,空間這頭那頭,裏頭外頭,所以時間的安排跟空間的安排有一種緊張,也有種對位的味道在裏邊。這當然是事後才想到原來有這麼一回事,寫的時候就憑直覺寫下去的。

傅:構思其實是非常簡單的,但這個簡單是由空間和時間上這種無限的內蘊的積沉來產生的。

餘:分析起來蠻複雜的,寫起來很簡單。

傅:所以常常有批評家分析詩人在寫詩的時候,他對您的那種分析和靈感的由來,有時可能比詩人本人寫詩的時候感覺到的東西更多。

餘:對。作家當時自覺的心靈活動要分析起來就複雜了。

傅:所以有的時候問一個作家,你在寫那個的時候在想些什麼?他往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或者說事後才明白當時好像想了些什麼。但是批評家和美學家的分析大概覺得你想得非常多。

餘:作家大概也分兩類,一類是能夠自我分析的,另外一類他不見得願意或者會講。因為評論家是要分析的;作家、藝術家的本領是要綜合的,萬事萬物綜合在一起,產生作品。

傅:那您的詩歌寫作40多年,可以說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台灣詩歌的一個走向、一個脈絡,您覺得您的詩歌對台灣的您的晚輩,也就是青年一輩寫詩有影響嗎?

餘:在早年,風格和題材上都有影響,現在因為年輕的一代他們沒有我這種鄉愁,他們進入一個後現代的世界,他們想往的是全球化的都市生活,這一點我想我對他們沒什麼影響。可是我運用語言的那種藝術、技巧、結構,還是可以用在不同的主題上。

傅:就是您覺得對他們還是有影響的。

餘:大概還有點兒。

傅:您對詩歌和散文有一個形象的比喻,我印象非常深刻,就是您把詩比成抽象化,散文比作具像化,寫散文是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而寫詩是成事在人,謀事在天。這個天意是不是和剛才提到的,就是我說是一種繆斯女神的臨訪是在一個層麵上,即散文是成在人,而詩歌更多的是要成自於天?

餘:因為對我講來,寫詩的未知數多一點兒,你有意要寫,結果不見得寫得出來。散文畢竟比較起來是嚐試世界的東西,因為我們日常寫一個報告,寫一封信,記一個日記,這些實用的東西都是用散文。所以我們運用散文來寫生活的時候覺得比較有把握。詩本來就是專門拿來表現美的東西,所以並不是運用得那麼熟練,何況你詩裏麵是要追求的,有的時候是難以捉摸的一種感情。你要寫完了之後才能夠斷定你寫出來沒有,所以當然帶點兒神秘,帶點兒難以控製。

傅:散文裏就沒有這種神秘感嗎?

餘:詩意的散文當然也有這種味道,可是我覺得散文寫的過程當中,你覺得寫漏的東西、不足的東西,後麵來一段還可以補充;詩的節奏像騎上虎背一樣,一騎上去有去無回,你必須一次就把它捉住,否則再回頭就羅嗦了。詩體也不對了。

傅:從形式上有人說散文詩是介於詩和散文之間的一個怪胎。您怎麼看待散文詩這個體裁?

餘:其實中國古典在散文與詩之間就有一個過渡的地帶,比如說《赤壁賦》、《秋聲賦》、《阿房宮賦》這些都擺在《古文觀止》裏邊。其實它是蠻有詩意的,很接近詩的。所以有這麼一個模糊地帶。可是我覺得真正說來,寫詩還是寫詩,寫散文還是寫散文。現代人寫的散文詩往往不能拿來跟《赤壁賦》、《秋聲賦》比。所以突然有一些表麵上的美,就是說比較濫情,不然就濫感,所謂濫情就是情緒放縱,濫感就是許多直覺比如嗅覺、聽覺等等。這些有時候寫到後來有肉無骨,因為無論將怎麼情緒化、個人化,還是應該有點組織的骨幹撐在那兒,就像一麵旗幟能飄揚。缺不了旗杆,光是一麵旗子飄可能隨風而去,所以我覺得詩跟散文的關係就像旗跟風的關係。風是散文旗是詩的話,因為風來旗子很激動,可是旗子不能隨風而去,它還得在自己的空間飄揚。

傅:那您覺得在藝術層麵上因為這個神秘感詩比散文要高一檔嗎?

餘:我覺得應該是這樣。

傅:在文學各類體裁當中,詩歌、散文、小說、戲劇,您認為最接近這種神秘的、最具有藝術靈性的是詩歌嗎?

餘:我講過一句話,是比較散文與詩的關係。我曾經說過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證,你連散文都沒把握,那根本不成其為作家、詩歌是一切藝術的入場券,你詩意能把握了,藝術的領域才能達到。

傅:您把自己的詩歌寫作、散文、翻譯、批評,喻為是自己寫作生命的四度空間。您還有一個特別形象的比喻,自稱是文學創作上的“多妻主義者”。梁實秋先生曾經評價您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說您“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我想聽聽您自己怎樣評價自己文學上的成就?

餘:梁先生的話是鼓勵的話,對自己愛徒的一番美意而已。我的四度空間最早是詩,然後散文,然後評論跟翻譯。我自己又曾經自剖過,你要看我的詩,不完全在詩裏,因為有一些跑到散文裏去了;要看我的散文,也不完全在散文裏,因為有一部分跑到我的評論裏去了,因為我寫評論固然是要探討藝術的得失高下,可同時我還想寫出一篇像樣的散文來,讀起來有散文的品質,讓人家讀時覺得有味道,不僅僅是冷冰冰的科學研究報告。而翻譯,我也說過,可以是有限度的創作,因為你翻譯的時候麵臨一種經驗,有三個同義詞都是形容詞,你挑哪一個呢?那你對句法的安排,原文是順的,你可以逆著來。那這個次序和字句的選擇還都可以做主,因此翻譯也是某種程度的創作。所以對我自己而言,這四者是一以貫之。

傅:就是說,翻譯是某種程度上的二度創作。那是不是意味著在翻譯的時候,表達力、表現力和理解力更重要一些?

餘:都重要,如果理解錯了,怎麼表達也沒有用。

傅:當然首先是理解正確。然後比如說母語是中文的,把英文作品翻成中文,他的中文表達能力的高下就會影響到。

餘:對。如果是英翻中,所需要的是對英文的了解力、對中文的掌握,這兩者加起來才行。

傅:我記得翻譯前輩蕭乾先生他對理解和表達有一個四六開的比喻,他說翻譯理解占四成,表達占六成。您同意這種說法嗎?

餘:可以這樣理解。因為表達的時候可以略加發揮,不需要太拘泥於原文的形貌,所謂不一定是摹形、狀形,而是傳神。所以在那種情況之下,傳神的部分可以占到百分之六十,要看譯者的個性,有的比較嚴格、拘謹的,可能是對半,有的比較能發揮的,也許是四六開。

傅:六十年代初您在台灣文壇上喊出了“散文革命”的口號,我想問您,在經過了幾十年之後,您今天對於理想散文的看法,和您六十年代初喊出“散文革命”口號時,對散文理想標準的理解有沒有什麼變化?

餘:到底時代變了,因為中間已經隔了差不多四十年,那個時候喊出“剪掉散文的辮子”,也就是“散文革命”的口號,因為那個時候流行的某些散文風格我認為不好。例如“花花公子”的散文寫得花花綠綠;“浣衣婦”的散文寫得清湯掛麵,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學者的散文,我又分成洋學者與國學者。國學者的酸腐,洋學者的淺薄,或者是糾纏不清,我認為都應該革命。經過這四十年來,我當時發現的毛病當然還殘餘著有的。可是很多人相信,現代散文時代來了,所以去寫。對中文的使用和掌握是有進步了,可是進步到一個程度,彼此影響。好像說這種聰明話,或者用蒙太奇的方式,或者用象征的手法,或者用倒裝的句式,好像大家都練得蠻熟了。但這個時候,我又覺得隻剩下現代散文的空殼子,因為畢竟作家還是要有感而發,感情飽滿、思想成熟,再來寫,再用這種藝術寫,那就是事半功倍。如果光掌握了這些現代化的手法,而結果內在的情緒不夠充沛,還是有點落空。

傅:就是有很多人的寫作,比如說散文寫作,已經陷入到一種模式化當中去了。

餘:他很俏皮,他花招學會很多,可是內在沒有多少不吐不快的感覺。那還是缺了一樣東西。

傅:這種散文可能消遣性消閑性更強,看過以後也就過去了。

餘:你覺得他的技巧實在是很聰明,可是你覺得他沒有什麼話說。隻要有話說,他可以說得很漂亮,可是他沒有話說,問題就在這兒。比如說他寫都市,北京、上海、台北、香港都差多,他寫全球化的都市。那裏麵中國的特色在哪兒,他如果欠缺這個東西的話,那跟寫倫敦、巴黎沒有太大差別。現在這一類的小說跟散文也不少。

傅:千人一麵,中國特色沒有,個性的東西也沒有。

餘:他技巧是提高了,可技巧應該為感情、為內容服務。他的內容沒有提升,內容反而空洞了,那也不行。

傅:要是您現在定位一個散文理想化的標準,您腦子裏有沒有一個比較?

餘:我現在不再革命啦,隻是想平平實實地寫散文。因為那個時候我提倡革命,我自己寫得飛揚跋扈,把中文驅譴得,我曾經說過,好像把一架強大而精密的機器每一個螺絲釘都上緊了,這下我們上倒了。現在不要那麼緊張,因為那類散文我寫過了,不能重複以前飛揚跋扈的那個風格,所以我必須另謀出路。

傅:您那個時候作為一個散文革命者,寫得飛揚跋扈,我想跟年齡有關係,就是年輕人大概張揚於外。您過了四十年了,現在是飄然白發一老翁,大概那種革命的勁頭也消解了。對散文的理解是不是更平和一些?

餘:同時因為在這個過程之中發現學我的人也不少。每當學你的人多了的時候,你再寫這種風格就覺得有點兒像卡通畫、卡通片一樣,就不願意再寫了,不願意再領著一群人重複故有的風格。見好便收。

傅:這個也促使您再進行改革的創新,就是另一種層麵,或者說另一個視角的革命。隻不過不像自己年輕時那麼自我革命吧。我記得您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我以身為中國人而自豪,以能使用中文而幸。您覺得首先是身為中國人自豪,這種自豪感是否源於這種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的傳承;以中文為幸是否源於,您覺得中文的表達、表現力有超過其他語言話語表達的方麵嗎?

餘:對。我是說我以身為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那當然,你生長在一個文化的大家族,覺得很幸運,資源很豐富、背景很雄厚,這當然是值得慶幸的。然後,你從小就已經熟練這種語文,你一直在追求它,能使用它,能夠自己覺得還得心應手,這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我講這個話的時候,我就想,比如說在“文革”時候的青年,他沒有這個機會,他被剝奪了這個機會。我的中年以來,還算是生活穩定,能夠在穩定中追求自己的藝術,我想是一種幸運。

傅:您還講過另外一句話,“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著那片厚土”。這也就是剛才您說的這個意思,就是文化傳承上麵的一脈相承,化成了一種肌理血脈,就很自然地消融在自己的精神當中。

餘:我講這個話還有一個背景,就是一度有很多同輩的作家對西方的文學崇拜過盛,而且他們養成一種文學進化論的觀念,覺得古絕對不如今。可是我回頭去檢討,我覺得今日認為革命前衛的東西,很多古人已經做到了。這就是不讀書之過,認為自己創新了什麼東西,其實以前的作家做過。就是因為你所知太少,自己認為創造了什麼東西。

傅:革命之初在方式上往往都是以過於激烈的方式來做的。

餘:矯枉過正了。

傅:激烈過後,自己回眸忖度,才發現前人都已經做過了。您離開大陸時已經21歲,在這之前可以說受到了很好的“四書五經”的教育、傳統文化的教育,熟讀了唐詩宋及五代詞,而且也很好地受了五四新文學的熏陶。您後來又讀了英文係。可以說在您的體內就有中西兩種文化的碰撞,您後來在寫作的過程當中,是怎樣解決這兩種文化在您的寫作過程當中的一種碰撞?您是怎麼樣來解決這種文化上的碰撞、交融,如何融到您自己的寫作或者說精神血脈當中?

餘:二十出頭的少年說不上熟讀四書五經,隻是說對於中國的傳統稍有一點根基而已。我覺得一個青年作家要從事中文寫作至少要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對自己的大傳統要有一點認識。大傳統就是《詩經》以來的;第二,對於新文學的小傳統,也應該略有認識。所以這兩種認識是基本的條件,否則你沒有曆史感。自己閉門造車,不知道古人、今人已經走到哪兒了。當然能夠同時旁通西洋,借鑒西方的經驗是非常之好的。所以對我講來,大傳統是我的主流,小傳統是一條支流彙入主流的。西方文學給我的影響是另外一條支流,有的時候我受西洋影響深一點兒,或者學得認真一點,支流有時候也很浩蕩,就像漢水入長江,漢水也是非常澎湃的。所以主流與支流之間互為起落,不過主流畢竟就是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