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女人是感情型的人(2 / 3)

傅:中華五千年啊--您沒有得罪我。

葉:小說一寫出來,我們陝西就有一些男人包括男作家、男評論家把我堵在一個酒店裏要跟我辯論這個問題,說我把男人寫得太壞了。但是我想,從女人的角度來思考,男人和女人是絕對不一樣的。

傅:身為男人,我自己來檢討我自己,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講,男人可能要比女人自私得多,他們的付出往往是有保留的,女人的付出往往是沒有顧忌的。

葉:所以我說男人是個社會型的人,女人不是,女人是感情型的人。

傅:所以才有這樣一種說法:情感最波瀾壯闊的是青樓女子,她們對愛的那種大痛大悲,好像比日常生活中城市裏的女性來得更勇猛,您覺得呢?

葉:那你說的“青樓女子”可能是過去的“青樓女子”……

傅:當然不是現在的“三陪”了。

葉:是啊,現在的三陪我就不想評論了。

傅:比如像李香君,柳如是那樣的。

葉:是的是的,你說的這是青樓女子的一方麵,但是我想還有更多的,隱藏在家庭內部的那種忍辱負重、含辛茹苦、默默無聞地承受著感情壓力的女子,她們的一生那種悲苦絕不亞於青樓女子,沒人知道,連姓氏都沒有。

傅:她們人生背後的故事也被男權塵封起來,而且一直沒有打開過。

葉:對,我最愛看的是各地的縣誌,最愛看的是貞節烈婦這一段,倒不是我對貞節烈婦多麼推崇,我是覺得她們的背後都是一個生命,都是一個血淋淋的事實。所有的縣誌上就沒有一個貞節烈男,是吧?

傅:我看報道上說您獲得魯迅文學獎,去領獎的時候是穿著一襲端莊素雅的旗袍,顯得特別搶眼。您去領這麼重要的一個獎項的時候,可能是刻意要穿旗袍的,有沒有想穿旗袍行為的本身是要向大家傳遞一個信息,我是滿族女性,我是傳統女性?

葉:是。我所有領獎的場合都穿旗袍,這次領《中國作家》雜誌的獎,實際上是《老縣城》這本書的獎,來領獎的時候,我還是穿的旗袍。北京天很冷,我是穿著我的旗袍上台去領獎的。我想告訴大家:第一,中國傳統女性的魅力,第二,我是一個少數民族--我想我應該為我的民族爭光。

傅:我今天覺得有點遺憾了,你沒有穿旗袍……

葉:本來是想穿,我看外麵太冷了,還有雪。

傅:現在的女性主義者,都在強調女性在社會中的一個保障地位,您覺得目前的狀況下,女性這個位置或者說所處的這個狀態理想嗎?

葉:談到這兒,就是個婦女解放的問題了,這個問題太大了,我想對不同的女性,應該給予不同的分析,我不願意談這個問題,這不是我來談的,應該找下崗工人來談,她們可能比我更有發言權。我很反感成功的女士坐在台上,侃侃而談,談婦女的問題,談婦女的解放,我覺得這都是扯淡。我覺得應該找基層的婦女來談這個問題。

傅:您對自己處的狀態和位置是不是滿意?自己是個成功的女性嗎?

葉:不算是成功的女性,至少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我不算成功,現在獨生子女政策就讓生一個,這一個生了以後,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總處於被動狀態。往往是孩子教育我不是我教育孩子,我寫過一本書叫《琢玉記》,我的女兒叫顧大玉,從孩子一生下來我就要雕琢她,不琢不成器,一個可笑的例子。我這個孩子在國外讀研究生,她元旦的時候回到家來,說:媽,你上網用真名不好,我給你起個名兒吧。我說你起吧,她說:叫鼠老大(因為我是屬老鼠的)她說我愛在家裏稱王稱霸。我說:鼠老大就鼠老大吧。後來她回到日本,我跟她一連機才知道,她叫貓。所以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往往被孩子所教育、所左右--不成功。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希望很多的獨生子女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他們的家長對他們的關注和教育,應該是一次性成功的,不要像我似的,如果有第二個孩子,我肯定教育好。可是沒有機會了。

傅:家長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不是以主觀目的想教育好就一定能好的。

葉:對

傅:我知道《琢玉記》還有一個副標題叫“我與媽媽的戰爭”,顧大玉可以說是您的“格格”,而您的教育原則是:絕不嬌慣,在她小的時候,也非常嚴厲,訓她打她,她大了以後倒並不因此而怨恨您。在她成長當中,您這種教育形式會不會給她帶來很負麵的東西?

葉:我的女朋友在和我聊天的時候說,葉廣芩,你對這個孩子的形象就是賈政的形象:讓孩子念書、走正路、一天到晚教訓,很少跟孩子抱啊摟啊(我沒有這樣的性格)。我想對孩子要求這麼嚴格,她將來一定能長成一棵大樹。但往往事與願違,她好像不成功--雖然現在讀了研究生,準備考博士,這究竟算是成功嗎?我在問自己:成功究竟是什麼,難道她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工人就不成功了嗎?關鍵是教育孩子怎麼做人,怎麼承擔社會的責任問題--這是一個大課題,也是父母麵前的重要問題。

傅:現在有一個社會價值觀的問題,好像做一個工人不能說就成功。但做一個工人並不意味著他的人生是失敗的。

葉:我的孩子最近談戀愛,談了一個自費大學的大學生,在外麵打工,也沒有一個正當的職業,比她年齡還小,我想這有點不門當戶對。她馬上要讀博士了,將來怎麼對話,這個男孩這麼漂亮,又比她小,將來會不會把她蹬了?你這麼強有力,這個男孩反而不是很優秀,那將來的家庭生活中男人處於一個女人的陰影下,長期下去,會不會變態?會不會產生一些做法、想法?作為母親來說,是考慮的非常多的。但孩子不考慮這些,她有愛情就夠了。你給她講是講不通的,如果你攔阻她,可能事與願違,更促進了他們的感情。我想作為母親,該說的說了,孩子你怎麼走自己去走,有些經驗靠語言是無法傳遞的,要親自體驗一下。

傅:從書裏看,似乎大玉覺悟了,從原來的“有愛就成”到談朋友更複雜的一種要求,比如說經濟的狀況怎麼樣,學習的背景怎麼樣,家庭的情況怎麼樣。我看書裏麵大玉也講到了,這是他自己戀愛的一種經曆,戀愛就是人生的一種經曆,經曆多了,對人生的看法自然就會發生變化。

葉:但一旦陷入愛河當中,條件什麼都沒有了、都不考慮了,這個階段是必須要走的。

傅:這也可能是中國父母特別容易麵對的一個問題。

是,每個人都要麵臨這個問題。

傅:他們希望孩子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恨鐵不成鋼……您教育這個孩子,我就感觸特別深,比如說逼著她學琴、上英語班之類,她非常反感,九歲的時候還離家出走一次。如果讓您今天重新做一次母親,審視自己以往教育子女的方法,您還會采取這樣的方法來教育孩子嗎?

葉:我至少不會那麼逼她,在學習上、在其他事情上不會那麼逼她,她願意做就做,你不願意做我不勉強你。可是當時沒有這種覺悟呀。你一定得好好念書,一定得考上大學,都是這種想法。也是一種誤導吧。我的孩子念英語,因為我不會英語,我讓他念,站在陽台上念。我住在交大,周圍不是博士生導師就是教授,誰都能聽見,所以她就天天給我念英語--結果英語考試得兩分。我跟她爸說:你還是英語係主任呐,你丟人不丟人?他大大咧咧說:還能考兩分?我一去問,是沒答。怎麼會不答呢?每天我逼著她念英語,後來一問,是孩子把書丟了,念的都是前兩年的書,騙我。就是她不願意學,硬逼著她學,產生了那麼一種逆反心理。如果在重新教育的話,因勢利導吧,就不會那麼嚴厲了。但當時,一頓臭揍是免不了的。

傅:您的青春期是在女中度過的,女一中。到了您女兒這一輩,早就男女混校了。

葉:是。

傅:社會上很普遍出現的一個現象,也是父母們很頭疼的一件事,就是孩子的早戀問題。您怎麼看待女兒的早戀問題?

葉:這種現象太普遍了。在初中、高中現在好像沒有哪一個班沒有這樣的事情。作為一個母親來說,我采取的政策是內緊外鬆,表麵上對顧大玉早戀的問題不太在乎,甚至於我還開玩笑地跟她說:顧大玉,你看門口賣豆腐腦的,我每天去喝豆腐腦,賣豆腐腦的那小夥子長得也很漂亮,每天我去,他也認識我了,給我多擱點蔥花、調料、香油,還挺會來事的,幹脆咱就選他當女婿,你嫁給他得了,再去吃豆腐腦連錢都不用交了。我女兒也說:那你看看他去,給我提提。過幾天我又跟她說:顧大玉這賣豆腐腦的不行了,賣豆腐腦的媳婦來了,抱著孩子在那兒幫著收錢呐。她就說:那你看看那個賣油條的行不行……就是這種狀態,我覺得很好。可我的心頭揪著呢,哪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母親不擔心?我很注意。我們住在三樓頂層,下班的時候我看見我們的樓梯上用粉筆寫的暗號,在這兒寫個B,畫個圈,明天又畫個什麼字又畫個圈,我就想這肯定是顧大玉給小男生留的暗號。然後我就問顧大玉:顧大玉,你給小男生留的暗號是什麼意思?她說:不是我留的。我說:你說謊話,從一樓到三樓有學問的就你一個,小孩還有個上托兒所的,托兒所的那個孩子不會在三樓寫B、寫什麼的,不是你是誰?她說就不是我!當時我就很生氣,就拿塊抹布把所有的暗號都擦了。後來隻要她一上學,我就在後邊跟著,隻要發現那個暗號就都給擦了,我就想我要斷絕你們的聯絡!有一天有人敲我們家的門,一個小夥子,他說:樓上這些粉筆字的記號都是你擦的?我說是啊是我擦的啊,誰寫的?他說我寫的。我說你是幹嗎的?他說我是送廣告的,我每天送到三樓得做記號,人家檢查我,我確實送到了,你給我擦了算怎麼回事啊?……就是說,那樣的一種警覺,作為母親是隨時隨地的,但是這樣也是防不勝防。

傅:您有沒有覺得自己的這種謹慎過於敏感了,作為母親來說?

葉:可能是敏感吧,但是我相信所有的母親都會這樣甚至於比我還敏感,不管是男孩的母親還是女孩的母親,比如說翻抽屜,我相信很多家長都翻過孩子的抽屜,悄悄地翻。但是孩子們還是知道。我女兒就在抽屜裏給我留了一張字條:不許你亂翻我的抽屜。後來就不翻了。但是那種擔憂還是存在。不擔憂反而不正常了。

傅:聽說您在陝西插隊的時候,也有好心人為您熱情介紹“根正苗紅”的對象,有這回事嗎?

葉:當時我正受苦受難,帶著“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在農場勞動。忽然有一天拖拉機手要給我介紹一個對象,是西安市的一個翻砂工,他說翻砂工祖孫三代都是工人,你嫁給他,你的問題就可以清了,就不會老“提”你了。當時我覺得這也是我的一條出路,我就非常積極,希望這個事情能成。當時那個女同誌給我介紹說,翻砂工在西安市每月的工資是四十幾塊,大概比別人多六塊錢,因為他的工種特殊,你將來嫁過去以後馬上就能當家,當家的權力都交給你。那個工人隻有一個母親,她癱瘓了,需要一個兒媳婦,這個兒媳婦需要善良、脾氣好、還懂點醫、能管家務。我心想這不是找保姆呢嗎--但是就這樣我還非常的願意,希望能通過婚姻來改變我的情況。當時那個拖拉機手回去以後就把情況給對方說了,我還死等,不斷問人家願意不願意。當時拖拉機手說:哎呀,這個大事嘛人家全家也得商量商量……其實是一種推脫之詞,我還一頭熱呢,就是這樣,人家還看不上我,覺得政治條件太差了。

傅:人有時候很怪,越是痛苦的記憶就越是彌足珍貴,特別是1968年您離開雙目失明身患絕症的母親到陝西插隊,您今天回想起來,給您留下的是怎樣一種記憶?

葉:那是非常淒慘的,我當時決定到陝西去,我母親臉上長了很多瘡,當時她是青光眼,已經雙目失明,什麼也看不見了。我拿著十塊錢領我媽去看病,醫生把我留在房間裏,說你知道你媽得的是什麼病,我說不知道,他說她得的是亞奇性播散性紅斑狼瘡,已經沒有多長時間了。但那個時候我已經決定要走了,我還有一個14歲的妹妹,當時讀初中,家裏隻有我們三個人。就是這樣,我也沒有理由留下來。走的那天我就去跟我母親告別,當時老太太躺在床上,臉朝著牆,我說:媽我要走了。我母親一聲沒吭,甚至連動都沒動一下。後來我又說,媽我要走了。這個時候我妹妹就把我給拉出來了。我就在這種情況下上了火車,當時車上的人都有親人來送,我是什麼也沒有,身上隻有幾塊錢。我妹妹說你中午飯怎麼辦啊?我說:沒事就不吃了。她就下去拿出兩毛錢(那時候火車站買燒餅是不要糧票的)買了一個燒餅,想從車窗給我遞上來,就在她買燒餅的時候,火車開了。她回頭一看火車已經走了,就舉著燒餅在站台上追這個火車。我就看著她一邊哭著一邊喊著舉著那個燒餅。那個景象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就這麼離開了北京,一別就是三十多年,從1968年到現在,後來我每當到火車站的時候,心情都非常非常不好,就是今天,我也是極不願意坐火車、到火車站去,因為一到那兒就想起自己當年的情景。到了陝西以後很快就成了“現行反革命”,被弄到農村去了,非常的冤枉非常的無辜,當時是覺得蹂躪太大了。等有了一把年紀了,到了今天,我才覺得這的確是一筆財富,沒有這個坎坷,成為一個作家是不可能的。我記得從維熙說過一句話:生活和命運把誰蹂躪了一番以後,才會把文學給你。確實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