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培芬
稻草人:
我跑遍所有的五金店還是找不到你要的鐵砧。下次我讓嬸嬸給你梢過來吧,你就不用操心了。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晚我夢見稻田裏有好多麻雀,小時候外婆跟我說過夢見麻雀會交好運的。
我相信,你最好也要相信。
你知道我是誰。
煤爐空了,張著嘴向大風袒露自己瀕死的心。他挽起袖子,用火鉗往煤爐添加煤炭,使勁拉動風箱,呼哧喘著氣。煤爐重新活過來,紅通通的火焰不動聲色地審視著這所屋子,也審視著他因為北風而皸裂的臉。
我父親似乎不知道南山的寒冷,去的時候隻穿了一件灰藍色的褂子。他用夜貓子似的貪婪眼神望著那堆熊熊的火,一邊催促著阿諾叔叔。“我真不明白這樣弄出來的鴨子怎麼會好吃。你再快點,劉老板最近的火氣大著呢。”
如果不是父親的講述,我永遠無法想象出阿諾叔叔的樣子。他的身材應該是高大的,臉寬大而扁平,絡腮胡子會紮得人流眼淚。後來看到阿諾叔叔的照片,我才顛覆了以前對他的看法,並對他仿佛懸掛在麥稈上的搖搖欲墜的腦袋表示擔心。母親在旁邊擇菜,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絕對想不到,那時候他才二十歲,長得頭重腳輕的,一雙大眼睛能把你的心剮去一半。他帶了一個啞女回來,全鎮都沸騰了,後來他們一起搬進了南山。他們走的時候你父親還罵罵咧咧,說他狼心狗肺,白撿了回來。”
如果早生幾年,我就能記住阿諾叔叔了。他是在我出生那年死的。在父親提走鴨子後不久,鎮裏人聽說他卸了煤爐,改當了鐵匠,那個啞巴女人到城裏當了啞語教師,這是一份不用說話的工作。父親再一次光臨那個潮濕狹小的屋子時,聽到阿諾叔叔淬火時嘶啦嘶啦的聲音,嚇得大跳起來,差點把屁股燒掉。他罵罵咧咧正欲出門離開時,阿諾叔叔用那雙沾滿煤屑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大哥,你可以幫我弄到鐵砧嗎?”
沒等他說完,父親就像隻老鼠那樣逃竄出了這個不毛之地。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阿諾叔叔開口說話。整個沙井鎮我父親是第一個。
沒有人說得出他名字的含義。到最後似乎連名字也不重要了,就像一塊肥皂就是用來洗衣服那樣,重要的是用途而不是解釋它的來源。阿諾這個名字就像一件物品那樣擺放到小鎮人的生活裏,連四五歲的孩子都有力氣把它搬走。
舉行葬禮那天,除了要讀書的小孩和要工作的男人,幾乎全村的婦女都來了。一些人甚至聽到消息,急急忙忙請假就跑了過來。他們就像一些形狀不規則的橡皮泥,攤在日頭下等著曬幹般木訥地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挽歌:如今他躺在這裏我們的阿諾受人栽贓你是阿諾嗎你是天生天養嗎如今他躺在這裏我們的阿諾躺進魚缸你是阿諾嗎你會上人的當嗎阿諾說那是我的恩人我的恩人哪。
他們的聲音彙集成海洋,在廣場興風作浪,完全不在乎阿諾的骨灰盒會不會被這股聲浪衝走。似乎他們拋下孩子和工作聚集到這裏就是為了唱這首歌,迎接劈頭蓋臉的熱浪。隻有啞女一臉肅穆地捧著骨灰盒。她衣服的後擺胡亂塞進褲子,黑膠鞋鞋底沾滿泥土,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曬成土疙瘩了。
沒有人知道啞女的名字和身世。鎮上的人剛開始都喊她阿諾嫂,但她不搭理任何人,仿佛不承認這個身份似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因為一次意外才成為啞巴的)。當後來人們對她進出南山習以為常時已經改口叫她啞女了。阿諾第一次帶她回鎮,就有一堆小孩躲在汽車後麵朝她扔泥巴,原因是他們沒見過頭發這麼長的女人。婦女們家務活才做到半截,都擦著手跑出來圍觀,一邊低聲嘰嘰喳喳,其中一個去過天主教堂的女人在人群裏驚咋著:“你們看,多像聖母瑪利亞啊。”又是新的一輪麻雀的交談。
啞女同阿諾一起成為沙井鎮婦女關注的熱點。女人們喜歡他不是沒有原因的。在沙井鎮經常可以聽到救護車響起的聲音,“呼啦”駛過時揚起的灰塵可以迷倒路人的眼睛。正在洗衣服的婦女低頭交談:“又喝死了誰家的男人?”“呸呸呸,說話小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