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城市稻草人(2 / 3)

在沙井鎮,喝酒是可以死人的。酒讓沙井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也讓沙井人付出了代價——說不定哪天自己或自己家的男人就會躺倒到馬路邊上去。但阿諾從不喝酒,他喜歡的是南山那個潮濕的小屋子裏躺在角落的、卑微的爐火。

嗶嗶啵啵——嗶嗶啵啵……

他傾聽著,明白了原來爐火是會斷裂的,這就是爐火斷裂時發出的聲音。不管怎麼換工作,他總要跟爐火在一起。有時候,他從沙井鎮回南山來,看見佇立在山腳下夕陽裏的稻草人,都會待在它旁邊享受片刻的寂靜。這種寂靜經常使他憂傷,因為他想起第一次與啞女相遇的情景。他把從南山刨出來的花生運到城裏去賣,她路過時試吃了幾顆。“嗶嗶啵啵——嗶嗶啵啵……”他驚喜地抬起頭,以為爐火來了,他從未見過有哪個女人剝花生的聲音可以這麼好聽。啞女的兩顆瞳孔就是兩個燃燒的炭塊。

這天光,該催的它不來,秋天變成鯰魚從他手中滑不溜秋地遊走了。冬天時阿諾的胳膊冷得抬不起來,衣服裹了一層又一層,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隻鐵灰色的大水桶。他到田野去,變成了灰撲撲的鴿子群中的一隻。他要撿些木材代替煤炭,呼啦啦的火苗子代替半死不活的火光。他順道去看山腳下那個寂寞的稻草人,它的眼睛被麻雀啄去了一隻,身上滿是窟窿。他低下頭,覺得自己像這隻稻草人一樣,都是戰敗的公雞。

啞女腰上纏著厚厚的布條,像個遊牧民族的女首領。她低著頭從田壟上走下來,用力拔出自己衣領的扣子,穿針引線好幾層,稻草人又是原來的稻草人了。

我房間的牆壁是藍色的,上麵畫著我最喜歡的大馬林魚。爺爺說那是大海的顏色。我問爺爺你見過大海嗎?爺爺說沒有,但我見過稻草人。

老師叫我們寫一篇關於田野的作文,要三百字。可是我們沙井鎮還有田野嗎?爺爺好壞,爺爺騙人,他說南山有,可是我去過南山,那裏的鐵路立交橋張著大嘴,像隻大怪獸,為什麼沒有奧特曼來打敗他?從那天開始我就不喜歡奧特曼了。爸爸說千萬不要靠近那些鋼筋。我相信爸爸,我能想象出它刺進我的肚子、我變成食物的樣子。

午飯後我還在想怎麼寫田野。田野有什麼?黃麻棉花稻穀……喔,還有稻草人。我扯著爸爸的衣袖讓他帶我去田野。可是爸爸卻帶我去南山那個鬼地方。我哇哇大哭起來,這裏的紅螞蟻咬得我好疼。爸爸說,不哭了我給你講稻草人的故事。知道城市稻草人嗎?沙井鎮本來就是個城市,來了個稻草人。這是你爺爺說的,我出生那年阿諾就死了。那首歌你會唱嗎?那是啞女寫的詞。算了,今天我頭疼改天再給你講。作文別寫了,我回家給你抹藥好嗎?紅螞蟻有毒的。

在阿諾眼裏,天空就像一個吸塵器,把所有飄浮在事物上的灰塵都吸到自己的肚子裏。不然它怎麼會跟自己沾滿油汙的衣服一樣髒兮兮呢?一場大雨就能把它洗幹淨。阿諾停止了胡思亂想,咬著牙,從被子裏鑽出來。

洋口鐵生鎊了,皮耷拉下來。他輕輕蹭掉它們,取出啞女的信。她已經答應幫自己去弄回鐵砧的事。夢見麻雀真的會交好運嗎?他嘲弄似的笑笑,自己夢見得最多的就是麻雀。難道是性別不同的關係嗎?他望著停歇在窗口的幾隻鵪鶉,想到啞女,心抽搐了一下。該怎麼告訴她自己已經不想當鐵匠了呢?所有的工具都變成了廢鐵,手上的凍瘡逼他乖乖就範。冬日的天空是蕭瑟的,摻著灰的藍色。陽光流進來,鵪鶉背上那黑色和灰色的斑點,那淺黃色的幹紋……阿諾的眼睛迷蒙了,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彩色的玻璃……

大雨持續了七天,山楂樹,山葡萄……包括稻草人都統統倒下了。阿諾試圖修複好這棵陪了自己兩年的稻草人,可是怎麼看都不是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