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中
何懷碩手中的那支健筆,不但能畫,而且能文。他的書法也很俊逸:三十年前為我所寫的黃庭堅水仙詩,一直高懸我客廳的顯處。何懷碩當然是卓越的名畫家,也是犀利的評論家,筆鋒所至,廣闊的題材如生命與社會,專業的領域如中西畫史與畫家專論,無不雄辯滔滔,趣談娓娓,動人清聽。
到一九九八年為止,他的著作已有十三冊,但其中有部分重疊,而《懷碩三論》,即《孤獨的滋味》(人生論)、《苦澀的美感》(藝術論)、《大師的心靈》(畫家論),當為他一生評論的核心。加上二〇〇三年新出的經驗之談《給未來的藝術家》,評論家何懷碩的成就相當可觀。
《給未來的藝術家》令我驚喜,因為所附的插圖令人大開眼界,不但有中西現代畫的名作,還有當代日本與中國的佳作,大多為我生平初見。而尤其令我興奮的,是其中還包括何懷碩的最新作品《夢幻金秋》(二〇〇〇)與《觀音山》三幅(二〇〇三)。另一新作《川端康成》(二〇〇三)肖像,繼以前的《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杜甫》之後,說明了何懷碩的人像畫另有勝境,不容他當行本色的山水畫完全遮掩。
《孤獨的滋味》是何懷碩的人生論,是他從在台港報刊所寫的專欄中選出的六十餘篇文章,題材自宗教到文化,美容到嗜好,自由到自卑,悲觀到快樂,有的形而上,有的塵世間,有的說理,有的抒情,顯示作者興趣之廣,學養之富。大致說來,作者的態度是嚴肅的,卻不時透出幽默,甚至冷嘲熱諷,有時更正話反說,大做翻案文章。例如《說減法》一篇,就指出現代人物欲太重,凡事貪多,反為所累,所以若求心安理得,就應舍無饜的加法而行有守的減法。又如《說自由》一篇,開端就跟盧梭抬杠,徑說“人乃生而不自由”,因為時代、地區、家庭、體質、相貌等等都已先天注定,不由自主。又說人之一生,孩時固然不能自主,老來又何曾能得自由;中間的青年與中年更是難關重重,淪為虛榮與貪念之奴,所以自拯之道隻有在精神上超越這種種束縛。
何懷碩的文筆大致流暢自然,不時有警策之句;說理的時候不淪於單調,故有理趣,而抒情的時候則更見生動,富於情趣。例如《說今昔》這一段:
我們無法證明現代人愛情的“幸福”比古人更多更美更好,但我們能夠證明過去的愛情更深、更癡、更持久、更專一、更偉大。我們的“物證”是過去留下給我們的情詩、情書、愛情故事比現代更多、更動人。
《說食色》一篇,在布局、條理、論析上十分緊湊、明快,但在細節的描寫上卻生動、活潑,洋溢著諧謔的腔調,可稱幽默小品之絕妙上選。這種文章最難把握分寸,稍一逾越就會墜入惡趣,但作者采用簡練淺明的文言,忍住冷麵故作正經研討之狀,而讀者卻忍不住,早已爆發笑聲了。且看此段:
飲食之行為,不論如何恣肆,也隻是口舌齒牙之動作。粗俗與文雅,屬於個人風度,大體而言尚能維持文明社會之基本要求,故飲食可行之公共場所,且可集體享用。性愛之行為則大異其趣。裸裎相向,性器交鋒,全身動作,汗流浹背,甚且呻吟號呼,地動山搖。故注定其隻能由當事之兩人,行之於密室。
《說晝夜》一篇其實以夜為主,簡直是夜之頌,也是一篇上佳的抒情散文。文章一開始,就引《創世記》之說,說濛鴻之初,淵麵黑暗,神說要有光,光乃誕生,可見夜之存在先於白晝。文章及半,散文的宣敘調變成了詩的詠歎調:“夜也是鬼魂、精靈與一切神秘詭怪與幻想的發源地……如果說白天是儒法的世界,夜晚就是老莊的天下;白天是政經法商,夜晚是玄思、詩與藝術;白天是紀功碑,夜晚是懺悔錄;白天是媚日的向日葵,夜晚是悄然自開的曇花。”到了文末作者更沉痛其詞:“我不大敢看鍾表,一看到淩晨已數小時,黎明在即,便覺得好像門外有拿著手銬的‘差人’要將我捉拿,回到白晝的現實世界中去服勞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