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極而潤,苦盡甘來——我讀《懷碩三論》(2 / 3)

凡此種種足以說明,何懷碩不僅是人生世態的評論家,更是相當出色的散文家,甚至頗具抒情散文家的潛能。其實中國藝術的傳統本來就有“畫中有詩”之說,非但畫境有詩,抑且畫上常常題詩,所以凡有中國文化修養的畫家,本質上都是詩人,而會寫抒情散文原很自然。所以在《繪畫與文學》的長文中何懷碩就說:

詩為“精神理念”與“感性形式”之中庸,為客觀藝術與主觀藝術兩端之和諧的結合。所以,我以為詩為一切藝術之靈魂。但這樣說,似乎說一切藝術隻是一個軀殼,我不是這個意思。換一句話來說,其他藝術與詩在最高精神上是殊途同歸。

我曾有《繆思的左手》一文,比較詩與散文的關係,結論是:“詩是一切文體之花,意象與音調之美能賦一切文體以氣韻:它是音樂、繪畫、舞蹈、雕塑等等藝術達到高潮時呼之欲出的那種感覺。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證。詩,是一切藝術的入場券。”此意與懷碩之說當可互相印證。

懷碩的藝術論,體大思精,是他專業評論的扛鼎力作。其中的四十多篇文章裏,有些地方會相互重複,但是不論研討的是藝術的本質、藝術與其他領域的關係、中外藝術史觀,或是個別藝術家的評價,何懷碩的論述都“吾道一以貫之”,基本的信念謹守不渝,那便是:一位藝術家努力的方向,應該是在民族性的本位上發揮自己的個性;如果越過民族性而要追求所謂的“世界性”,則不但民族性會被架空,而且會發現,所謂“世界性”實際上隻是文化帝國主義泛西化的幻覺而已。但是在另一方麵,中國繪畫的傳統累積既久,陳陳相因,對現代畫家的壓力太大,無論在題材或技法上都必須突破,所以向西方借石攻錯亦為生機。不過,取法西方隻是一種手段,不能誤為目的,否則就會喪失自己的民族性。同時也不必趕著西方的潮流一路追蹤步武,成為西化之奴。中國繪畫需要現代化,但西化不等於現代化,西而不化,就不能為現代化帶來生機。美容,畢竟不是變化體質的健美之道。正如何懷碩在《說美容》一文中所說:“過度‘美容’的後遺症就是‘毀容’。”他更指出,改善中國繪畫之道,也不盡在向西方取經。例如沿習日久的文人畫,養成了以簡馭繁,以逸代勞,以不畫為畫,以留白為含蓄,以文人名士遺世忘俗自高,甚至淪繪畫為文學雅趣之附庸。於是豪傑之士力圖自拔,而有吳昌碩與黃賓虹向金石的鐵畫銀鉤去求古拙、任伯年與齊白石向民俗的江湖市井去求天真。

何懷碩的結論是:傳統藝術要現代化,外來藝術要本土化。這信念與我在文學上一貫的主張完全相同。

除此之外,藝術論中另有一篇力作值得注意。《論〈抽象〉》一文長達二萬五千字,正本清源地析論了所謂“抽象”的本質與來龍去脈,結論是抽象亦象,不過是世人少見多怪的顯微微觀或放大宏觀而已,所以原則上也是具象的一種而非具象的反義。何懷碩繼而指陳幾何抽象畫與表情抽象畫之得失,擔心所謂抽象畫如果完全抽離了人文精神,勢將淪為冷漠或紛繁的形式主義,不能感動觀者。近年來我自己對抽象畫與具象畫之相對價值也已有不同的看法,認為具象畫中如西方布魯果的《雪中獵人》(Pieter Bruegel the Elder:Hunters in the Snow)或中國範寬的《谿山行旅圖》,其博大深沉,仍是任何抽象畫不能企及的。

《大師的心靈》一書是何懷碩的畫家論。此書使我得益匪淺,不但可以認識中國現代畫個別的大師,更可進而窺探百年來中國畫史的演變。何懷碩在近百年來的畫壇名家之中,嚴格選出了八位大師,依次為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林風眠、傅抱石、李可染。

八位大師均已作古,所以畫壇地位較易評價。論籍貫,八人依次來自山陰、安吉、湘潭、金華、宜興、梅縣、南昌、徐州。其中浙江三人,江蘇二人,其餘湖南、廣東、江西各一人;幾乎都是南方人,而以江南最盛,占了一半。論年壽,除任伯年(五十六)、徐悲鴻(五十八)、傅抱石(六十一)三人未登耄耋之外,其他五人都過了八十,而齊白石、黃賓虹、林風眠甚至都過九十。因此何懷碩強調,長壽對大畫家的自然發展,積健為雄,實為重要的條件。他更指出,李可染生平的傑作大都成於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其後二十年並無進境;但是黃賓虹一生的修煉,卻要等到八十歲以後,才燦然齊發,臻於他自許的“渾厚”與“華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