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碩所選的這“八大”正好可以分成兩代:前一代四人的年齡較為接近,其所以偉大,取法於西方者少而得益於主流傳統之外的中華文化者多,可謂善於借俗反雅,或借遠古以反近古。後一代四人的年齡顯然與前一代差了許多:徐悲鴻就比黃賓虹小了三十五歲,但比李可染隻大十二歲。而更大的差異在於,後一代畢竟去古更遠而於西更近,所以對中國藝術傳統的反省,得益於西方藝術的外援者較多。徐悲鴻得之於西畫者,以印象主義以前的寫實主義為主。林風眠之外援則得之於印象主義以降。以林比徐,顯得“現代”多了。何懷碩獨排眾議,認為徐悲鴻雖不夠“現代”,卻將循序而進的寫實主義之紮實功夫介紹了過來,未始無功。傅抱石的外援卻來自日本,頗受日本近代畫家中經過中國水墨畫熏陶者的倒流衝激。同時,傅抱石在日本留學,也認真地學了西方的素描。至於李可染,“黑、滿、拙、澀”的畫麵也常見明暗對比,濃墨之中,每有神秘的水光樹影,也隱含了西畫的技巧。
何懷碩對自己所選的“八大”,從小就已敬愛有加,及長,更在感性的羨慕之外再加知性的鑽研,因而行文之際學術的評析盡管嚴密,也難掩筆鋒流露的深情。這八篇專論,簡明深刻,雖然沒有學術論文必備的注釋,卻都是紮實的好評論,也是生動的好散文。我讀了兩遍,深受感動。
盡管如此,在篇末的評價裏,何懷碩在盛讚之餘,仍不忘指陳大師的缺失。例如對李可染的評價,就指出他晚年實際上是不進卻退,但是立刻說明有此現象的原因。最後何懷碩表示,李可染的技巧雖然圓滿卓越,但人文精神的蘊蓄卻相對稍弱。他說:“最好的藝術作品內容的意義與形式的意義應該聲氣相應;如果有所偏側於形式的開拓,隻要有創造性、有獨特性,其價值還應得到某種肯定。基於這個觀點,我幾經考慮,仍把李可染列入近代大畫家八人之一。”
不過,李可染雖然“通融”了,張大千卻未能列入“八大”。何懷碩在序言裏花了兩整頁的篇幅,來說明何以名滿天下的張大千不能入列。他列舉的理由我完全讚同。我認為張大千的功力實在神妙,於傳統技巧他無所不窺,真是一大行家,不愧西文所謂的virtuoso(無求弗熟)。像畢加索一樣,張大千也是一位妙手空空的“神竊”,不過張大千技能通神,可惜畫中無我,而畢加索卻能竊古變今,為我所用。
看得出,懷碩深心最仰慕的,是傅抱石。傅抱石風骨高古,氣質雅醇,於中國微妙的詩境最為入神,對懷碩的感召顯然頗深。也難怪懷碩給了他最高的肯定。
《大師的心靈》一書由一流的名家來細說他孺慕的前輩,誠然高明,而所附的插圖也選得很豐富,可以大開讀者的視野。例如傅抱石的那幅《湘夫人》,印證的詩境是“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那帝子綽約的豐姿,那漫天降落的楓葉,襯著洞庭湖層層迢遞的風濤,那種神秘的清淡高雅,雖然沒有波提切利的“維納斯之誕生”那麼富麗、性感,但其微妙的魅力卻不遜色。連屈原見了,怕也會驚豔不已吧。好在楓葉沒用豔紅著色,否則就墮入商業氣息的陋俗了。
二〇〇四年七月於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