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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一條窄小的土路在灰白的暮色中伸出來,直通到河邊。河邊長著一排大半個人身子高的蘆葦。晚風吹得蘆葦俯下身子,發出深的歎息。

天空掛著半圓月,旁邊有幾顆星。空氣中充滿了草香和土香。夜慢慢地來了。是一個很柔和、很美麗的夜。

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少女的影子,淡青色的衣服上罩著銀白的光,一條辮子垂在腦後。她的腳步有時下得快,有時卻又在路上停住。她好象有點膽怯,不敢向前走。但是過一會她又跑起來。

她快要走到河邊,便又把腳步放慢了。她掉頭往四麵看,好象在尋找什麼東西。她沒有看見什麼,便依舊往前走。走到一塊青石旁邊,她站住了。這裏有幾株矮樹,前麵是一片蘆葦,仔細分辨起來,蘆葦中還有一條小徑可以通到河邊,但是那裏被水淹了,成了泥沼。

四周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聲,好象有水鳥在蘆葦叢中撲翅膀。少女小心地又一次向四麵看了一下,忽然低聲吹起口哨來。

一次,兩次……她接連吹了三次口哨,聲音是一次比一次高。於是她閉了口,好象在靜靜地等候什麼人。

蘆葦叢中起了響聲,象是一隻水鳥從裏麵飛出來。然而並不是水鳥。一個男人披開蘆葦走了出來。

“銀姐,”男人剛剛走出蘆葦就向著少女喚了一聲,臉上現出欣喜的顏色。

“升義哥,”少女應著,卻把眼光定在男人的臉上。

男人走近她的身邊,一把握著她的手不放鬆,兩眼閃光地望著她,又喚了一聲“銀姐”,半晌說不出第二句話。

“你又來了!”少女忽然掙脫了手,責備似地說。“我前回不是對你說過,這個月裏頭,不許你再來找我嗎?我常常跑出來,公館裏頭太太小姐也會起疑心。還有那些老媽子眼睛更尖。要找句借口話跑出來真不容易!我們的事情被公館裏頭的人曉得可不得了!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她說著,兩顆發亮的黑眼珠不住地在他的臉上轉動。

聽了她的這番話,他呆了一下,埋下頭半晌不說話。忽然他又抬起頭用驚喜的聲音對她說:“銀姐,我要到×地去了!我一定去了!”

“到×地去?你去做什麼?”她把身子微微向後一退,伸起一隻手按住她的頭發,驚訝地說。

“我有事情!我約你出來和你說幾句話,我們就要分開了,”聲音抖著,但那裏麵充滿的是喜悅,不是悲哀。

“你把我騙得好苦裏”少女吃驚地望著男人的麵孔不作聲,忽然用痛苦的聲音說了上麵的話。

“銀姐,你,你沒有聽懂我的話,”他也吃驚,卻用溫和的聲音去安慰她,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

她把身子一側,讓他的手落下去了。她生氣地說:“你要走了,你要拋下我走了!我曉得你要……”

他著急地插嘴分辯道:“你錯怪我了!你不記得你嬸娘說的那三百塊錢嗎?三百塊錢就可以把你贖出來。”

“啊……”她隻說出一個字,然後默默地點著頭。

“不錯,隻要有三百塊錢就可以把你贖出來。不過你說現在我們到哪兒去找這三百塊錢?”他說到這裏就突然閉了口,把更重要的話咽住不說出來。

“三百塊錢……”少女喃喃地念著,她的臉色漸漸地變了。年輕的美麗的臉上籠罩了一層憂愁的雲霧,眉頭深鎖著,嘴微微在動。我在公館裏頭已經過了八年了……八年……過一天就好象在過一年……不曉得以後還要過多久?她無力地在石頭上坐下來。她還抬起頭看他,兩隻眼睛亮晶晶的,裏麵含了淚水。

他挨近她的身子,一麵憐惜地說:“銀姐,你不要傷心。事情有辦法。我已經想到辦法了。三百塊錢……所以我要到×地去。”

“你到×地去?做什麼呢?那兒容易找錢嗎?你去了,要多久才回來?”少女急切地接連問,最後說:“你不去,不是也行的嗎?三百塊錢,大家慢慢想法。這兒你師傅待你也好。到別的地方去,不見得就容易遇著好人。”

“銀姐,象你這樣聰明的人,現在卻又不明白了。我在我師傅那兒還要做一年才得出師。你想,給木匠師傅做徒弟,哪兒還有錢存?便是出師以後頭幾年找錢也不容易。你要等我做了木匠掙三百塊錢贖你出來,你會把頭發等白的。即使你願意等,你的主子們也不會有這樣的耐性,”男人起勁地解釋,他似乎有很大的勇氣,對自己的前途好象也很有把握。

“我是不要緊的,我在公館裏頭多受幾年的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不好。”少女的話裏流露出一個女人的體貼。她把身子向旁邊一側,讓男人也在石頭上坐下。女的又繼續說下去:“你到×地去做什麼?到那兒去,路遠罷。還有同伴嗎?”

“到那兒去,路很近,隻要走兩天多就夠了,”男人回答道。“同伴很多,我們那條街上的吳洪發也要去。”

“你快說,你究竟到那兒去做什麼事?”少女關心地大聲說。

“輕聲點,”男人捏住她的手,小心地說,“說不定會給人聽見的。”然後他鄭重地說:“我到那兒去挖礦。”

“什麼?你說得更清楚一點!我聽不明白。”少女的聲音裏充滿了焦慮。

“挖礦,就是到礦坑裏去挖錫塊呀!”

“挖礦?快不要去!你瘋了!”她吃驚地叫起來。“你真要去?升義哥,你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