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點窘,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他還有勇氣對她解釋:“銀姐,為了三百塊錢,我一定要去。在那邊找錢很容易。”
“我聽見人家說挖錫礦比充軍還受罪,”女的擔心地說。
“那是騙人的話,相信不得的。每年都有不少的人到那邊去。那個來招工人的張先生告訴我好多人都在那邊發了財,那兒工錢多,找錢容易,存錢也容易。掙個十萬八萬,也不是難事。我們這次去的人真不少!”
“那不行,我總不放心,任憑你說得怎樣好,我總不放心你去,”少女固執地說。
“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我又不是一個小孩。我去了至多不過兩年就會回來。張先生說得那麼好:一年至少也有三五百塊的工錢,在那兒做兩年,我回來就可以安家了。你看這多好。”他說著顯然是被那未來的美麗的幻景迷住了,他沒有一點疑惑。
“那不行,我不願意,”她接連地搖頭說,並不去聽他說話。“在礦坑裏去挖錫塊,有什麼好處?在地底下爬來爬去,看不見天日,你會把你的眼睛弄瞎的。你那時候回來,哪個還要瞎眼睛的丈夫?”她說到這裏臉上微微發紅,不知道是因為最後一句話覺得害羞,還是想到別的事情心裏有些感動。
“銀姐,你太過慮了,”他用溫和的聲音安慰她,但是他已經不象先前那樣地充滿著信仰和快樂了。“我到那邊去不會出什麼事情。你看我的身子很結實,不怕什麼病痛。我的眼睛很好,哪兒會瞎?你不是在咒我嗎?”他說到這裏便微微一笑,他笑得有點不自然,因為這時候他並不想笑。“在地底下做事情也很容易。張先生說礦裏麵弄得很好,不會傷眼睛。張先生又說那邊待工人,非常好。”
她的臉上依舊沒有露出笑容,顯然她還是不相信他的話,她還是被那個思想苦惱著,她搖著頭問:“張先生是什麼樣的人?他不會騙人嗎?你這樣相信他!”
“你太多心了!怪不得人家都說女人最多心,”他笑起來。“張先生是個好人,四十多歲,八字胡,圓圓麵孔,說起話來,非常厚道。我敢賭咒他不會騙人!你看,這五塊錢就是他給我的。你拿去,你給我好好地收藏起來。”他說著從藍布領褂的袋子裏摸出五個雪亮的銀元,遞給她。
她把銀元接過來放在手心裏,用另一隻手把它們輕輕翻來翻去。男人便把一隻膀子伸去繞著她的頸項,把頭緊靠著她的頭。
“錢……錢,”她帶著歎息地念著這個字。“就是為了這些錢,”她點著頭說,就把銀元揣在懷裏,側著臉看了看他,然後悲聲說:“那麼你答應張先生到那邊去了,你真要拋開我走了。”她倒在他的懷裏,身子抖得厲害,手蒙住臉,好象在哭。在她的眼前象夢一般地出現了他去了以後她的更寂寞、痛苦的生活。
“銀姐,你不要傷心!”他看見她這樣,心裏也難過,同時他也為這次的分別傷心。看見自己所愛的少女流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在兩年裏麵他會看不到這張年青的、美麗的麵孔,聽不見這溫柔的、清脆的聲音。自己一個人到那個陌生地方去做不熟習的工作,留下她孤零零的在公館裏受苦。這時候她還在喃喃地說:“你不要去,你不要拋開我去!”她說這話,她不肯放他去,她是有理由的。兩年,七百幾十天,並不是一個短的時期,尤其是對於她,她太年輕了,她的生活又是那麼愁苦的。在那七百幾十天裏,她還不知道要吃若幹的打罵,然後才可以和他見麵。也許這其間會發生什麼意外事情,甚至把他的全盤計劃打破。
夜已經來臨了。一片灰白雲遮住了半圓月,地上抖動著灰白的光。風動著蘆葦,發出哭泣似的歎息聲。草叢裏蟋蟀叫得很淒切。忽然撲的一響,一隻水鳥從蘆葦叢中飛起來,向著水麵飛去了。月亮剛從雲裏爬出來,周圍給它照亮了一下,但它馬上又鑽進雲堆裏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哭。他很想拋棄一切帶著她到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去。那時候她不會每天吃打罵,做繁重的工作;他也不會為了三百塊錢到礦坑裏去挖錫塊。他們可以同住在一處過快樂的生活,沒有人來妨礙他們。他又想起他所讀過的舊小說和唱本裏麵的愛情故事,一男一女怎樣相愛,怎樣落難,怎樣被人分開,而終於團圓。這一類的故事他知道得太多了,他常常想起男女關係,就會不自覺地想到那種舊的戀愛方式和結局。這種大團圓的結局現在又來打動他的心。他漸漸地又被那苦盡甘來的信仰抓住了。
“銀姐,不要傷心,兩年是很短的,很容易過去。我也曉得留下你孤零零一個人,日子很難過,但是我老是在這兒做木匠徒弟又有什麼出頭的日子?我們拿不出三百塊錢,你的主子也不會白白放你走,你在公館裏頭以後的日子也會比現在更難過。我想,長痛不如短痛,還是讓我去罷。銀姐,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我這個意思你應該懂得。”他用溫和的聲音一句一句地說,好象要使他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
她早已不哭了。她依舊躺在他的懷裏,仰起頭向上麵望,望著樹葉,望著天空。她一麵注意地聽他說話。他的每句話都打動了她的心。
“銀姐,我就要走了,你還有什麼話囑咐我?”
她的身子顫動了一下,然後她的嘴唇也顫動了。她說話,聲音抖得厲害:“升義哥,我明白了。你為了我跑到遠地方去挖礦,我心裏怎麼過得下去!我一個人受苦並不要緊,多幾年少幾年,都是我的命不好,我不願意累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