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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姐,你還要說這些見外的話?你我兩個還要分彼此嗎?命不好,不能怪到你身上。我這樣匆忙地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想起來,是我對你不起。”

“你對我不起?升義哥,我不曉得應該怎樣感謝你才是!你要把我從火坑裏頭救出來,我遇到象你這樣一個好人,我還會不知足嗎?”女郎說著把頭掉過去望著他的臉。兩人對望著,一個臉在上麵,一個臉在下麵。月亮又從雲堆裏鑽出來了。銀白的月光灑了滿地。樹上,蘆葦上,水麵上都蒙著純潔的月光。月光使他們看清楚了彼此的麵孔和眼睛。眼睛都是亮的,但是並沒有眼淚。少女的臉上似乎還有淚痕,然而現在它的表情又有點不同了。先是男的微微一笑,接著女的也笑了。

“後天大清早我就要走了,”他忽然低聲說,好象在對自己說話。

“後天,這樣快?”她驚訝地問,收斂了笑容,好象從一個美麗的夢裏醒過來一般。

“後天一定要走,我的東西全預備好了。說不定明天就會走!”他這時候突然感到了留戀,但是他極力在鎮壓這種感情。

“後天在這兒就不會看見你了,後天人家就不會再看見你在木匠師傅店裏鋸木頭了,”她歎息地說。

“不要緊,我的心會回來。在夢裏我們還可以見麵,”他這樣安慰她。

“到那邊去,要爬山嗎?要過河嗎?”她忽然正經地問。

“當然要--”

“人家說隔了山,隔了河,就不會回到夢裏來。我不會夢見你了,”她絕望地打岔說。

“哪個說的話?便是隔了海的人也會夢到的!我每晚上臨睡時,我會喚你的名字。我天天這樣做,我就會在夢裏看見你。”他說得很認真,好象極有把握。

“我也會這樣做,”她溫柔地說。“我天天都要替你禱告,禱告神明來保佑你。每天隻要有空時候我就會想念你。我一個時候都不會忘記你。我吃飯的時候就想到我的升義哥也在那邊吃飯罷,我睡覺的時候也就想到我的升義哥也在那邊睡覺罷。神明會可憐我這一點誠心,他會把你好好地送還給我。”

“銀姐,你這樣想我,愛我,我便是為了你去死也值得。我遇到你這樣好的女子,真是我的福氣!”他感動地說,把她抱得更緊。

“升義哥,你怎麼說這種客氣話?你是我的恩人。要是我沒有遇到你,恐怕我早已被折磨死了。我隻有死心塌地地愛你,隻怕我沒有福氣!”她說著便伸出手去撫摩他的兩手,那一雙手正在緊緊地抱住她的身子。她依舊斜著身子躺在他的懷裏,頭放在他的胸膛上麵。

突然在蟋蟀的悲鳴以外響起了遠處的狗叫,狗叫聲在平靜的夜裏常常顯得很可怕。

“啊,我要回去了,”她說,的確象從夢中醒過來一樣,一下子把先前忘掉的一切全記起來了:太太,老爺,少爺,小姐,老媽子,以及其他的人和這晚上應該做的事情。太太的生氣時的歪臉和惡毒的詛咒一樣的責罵,這些又來恐嚇她了。她毫不遲疑地掙脫他的懷抱站起來,說:“我應該回去了,不然今晚上會不得清靜。”

“等一會兒,還早啊!不要這樣快就走,銀姐,我還有話要說,”他一把拉住她,使她又在石頭上坐下。

“現在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他們會起疑心的,他們會曉得我們的事情,我還會挨打,”她著急地說,從臉色和聲音可以看出來她心裏的激鬥。

他和她默默地偎倚了片刻,他忽然扶了她站起來,決斷地說:“好,你回去罷,我也沒有話說了。明天晚上我還會到這兒來,你要是有空,可以到這兒來找我。”

“好,我明天一定來,任憑他們把我怎樣,我也要到這兒來找你,”她說話時表現了很大的勇氣和決心。

“二更了,”他低聲自語著。二更的梆子果然響起來,清脆的木頭的聲音在這靜夜裏和那一聲兩聲的狗叫互相應答,在不遠的地方又響起了軍號聲。

“我送你回去罷。我曉得你會害怕的。我把你送到大街上,別人不會看出來,”他說著便扶著她走那窄小的土路。兩個人腳步下得並不慢,但是沒有一點聲音,男的穿著草鞋,女的穿的是平底布鞋。路上躺著兩個黑影,頭靠著頭,不住地移動。

在路上他們低聲談了一些話。他們分別的時候她把嘴放在他的耳邊問:“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啊!”他隻說了這一句。

第二天傍晚她依舊到河邊去找他,他不在那裏。她等了好一會兒,還不見他來。不知道他究竟是來過又去了,還是並沒有來過。

她坐在大石上,望著天空,望著樹,望著蘆葦。這一晚沒有月亮,天陰沉著,風刮得很大,把蘆葦吹得發出大聲的歎息。狗在遠處叫,接連地叫著。她害怕起來。她不久就回去了。

在大街上她仿佛聽見人在說這天早晨礦工動身的事,但是她不知道那個人講的是不是升義他們的事情。回到家裏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他在地底下爬來爬去,眼睛瞎了,有一個凶惡的人在旁邊拿皮鞭打他。他叫那個人做張先生。夢沒有做完,她就哭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