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大亮了。是一個陰天。在洞口聚集了四五組人,陸續地走下洞去,一個緊緊地跟隨一個。洞口不大,隻有二尺高一尺多寬,土帶著紅色,裏麵卻是黑漆的一片。在外麵看得見的隻是頭幾步的階梯,是石頭砌的,白的顏色。這個洞真象一張大嘴,紅的唇,白的牙齒,每個人走下去,就象被它吞食了一般。
前麵的幾組人都走進洞裏了,其實這隻能說是爬。他們慢慢地移動腳步。大家都垂著頭,躬著腰,穿一樣的麻布服裝。這些人因為工作年歲久了,腳鐐已經除了下來,但是帶慣了腳鐐以後,腳走起路來總是那樣有規律地搖擺。
後來輪到升義這一組人下洞了。他們和別人一樣埋下頭走著,機械地移動腳步,但是比別人更困難。腳上的鐵鏈有規律地“沙朗沙朗”地響起來。和別人一樣,他們也提著瓦壺般的煤氣燈。火燃著,從壺嘴裏噴出亮的火,臭氣直向鼻裏衝,很難受。火光又刺痛眼睛,他們隻得半停呼吸、半閉眼睛地走。但是這不能持久,終於會大大地吸入了臭氣,以致許多人都嗆咳了,吳洪發嗆咳得常常彎腰。
大家下了洞,都到了地底下。沒有陽光,沒有風,空氣臭得使人常常嗆咳,或者感到氣悶。階梯是斜的,他們踏到最後一個階梯時,路變得很窄了,卻有許多小洞,通往不同的方向去。升義這一組人走進了東邊的一個小洞。這洞很窄,人隻能夠俯下去爬著走。路微微往下斜,但是人在土上麵爬著,不會覺得。每個人拿著燈,用手腕擦著土,困難地爬著,一個人的腳差不多要觸到第二個人的頭,這樣連接成了一長串,象一條長的百節蟲,每一節上燃著一盞燈,往前移動一步,每一節就會發出鐵的響聲。
路漸漸地寬了,於是忽然斷了。但是那裏的洞卻高得可以讓人站起來,而且地方寬得可以容這一組人在裏麵工作。
眾人把燈掛在壁上,歎兩口氣,在濕地上坐下來,稍微歇一歇,便開始用鶴嘴鋤去挖“塃”。氣力大的人幾鋤頭就挖下一大塊來放進麻袋裏,前麵的一端裝滿了,便把袋子掉過頭來裝,等到裝滿了袋子的兩端,他便可以出去交代一次了。但這樣做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對於氣力小的人那更是不容易的事情。
這一天吳洪發更衰弱了。他舉起鋤頭就要喘氣,下不了幾鋤頭就咳嗽。眾人勸他歇一下,他勉強答應了。休息了一會他又去挖,花了些時間和氣力卻挖不到幾塊。
“小吳,你這個小夥子真沒有辦法!”老張歎息地說,“他們害得你身體壞到這樣,你還要拚命給他們挖。”他歇了鋤,用憐憫的眼光看那個年輕人。
“挖!我在給我自己挖墳哪!挖墳哪!”吳洪發突然瘋狂地高聲叫起來,臉發紅,眼睛也發紅。他不顧眾人停了鋤看他,卻用力舉起鋤向壁上拋下去,再舉起來。他沒有氣力,手一鬆開,鋤落了。他跌倒似地坐在地上,兩隻手捧住臉低聲哭起來。
眾人驚惶地看著他。升義默默地走到他的身邊,忽然從自己的麻袋裏抓出幾大塊“塃”塞進他的袋裏去,然後象兄弟般地安慰他道:“你就歇歇罷。不要緊。我說過,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升義接著又抬起頭對老張說:“你不曉得每天不交出那幾袋‘塃’不行嗎?你隻會說空話!你們上了年紀的人都隻會說空話!”
老張起初鼓著腮不作聲,後來忽然把鋤丟在地上,跑到吳洪發身邊,一麵對升義說:“你對,你對!我們隻會說空話!”他也從自己的麻袋裏抓了幾塊“塃”出來放進吳洪發的袋裏去。
“你們都這樣,難道我這副老骨頭就一點兒也不肯拿出來嗎?我也有良心!”另一個上了年紀的砂丁感動地跑過來對大家說,他也拿了幾塊“塃”給吳洪發。
其餘的人都圍過來。每個人都分了些“塃”給吳洪發,他的麻袋已經裝滿了,還剩了一些“塃”堆在麵前的地上。
“夠了,夠了,你們拿回去,我不要,”吳洪發揮著手又哭又笑地說,他捏了一塊“塃”在手裏死死地看著它。
“好,現在就讓他一個人歇歇罷,大家不要吵他,”升義放心地說,他的眼睛裏閃著淚光。
眾人又散開了。大家回到原來的地方,帶著感動的心情繼續努力地挖“塃”。等到每個人裝滿了麻袋,人已經疲倦得要死了。許多塊“塃”異常沉重地壓在他們的背上,使他們爬出洞口時感到加倍地困難。他們登上了階梯,俯著身子,用鋤撐住,走一步,身子搖晃一下。麻袋搭在肩上,胸前是沉重的一堆,背上又是沉重的一堆,重重地壓住他們的身子。他們出了洞口,卸下麻袋交出去,換來了空袋子和竹簽。
於是他們丟了鋤倒在地上,臉色鐵青,眼睛緊閉,呼吸停止了,身子直伸伸地仰臥著,手和腳都不動,就象死去了一般。他們這樣地躺了好幾分鍾,直到礦警來催他們下洞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