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2)

天氣漸漸地冷了,天亮得也較遲。早晨半山上常常彌漫著白茫茫的一片濃霧。黑壓壓的,一堆一堆的“爐房”在霧裏隱約地現出來。礦警們在山路上走,常常被霧遮著,看不見對麵的人影,隻聽見腳步的聲音,或者高聲喊著普通的問答,或者吹著口哨。

雄雞的啼聲衝破了遍山的濃霧嘹亮地響了起來。

接著一個拖長了的尖銳的人聲叫著:

“起哪!起哪!起哪!”

“爐房”裏開始有了談話的聲音,過後就是一陣喧鬧。住在一個房間裏的十幾個砂丁,每個人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又髒又臭的毛巾拿去匆忙地揩了臉。於是礦警在門外一聲呼叫,全房間的人就魚貫地走了出去。每個人穿著同樣的粗麻布衣,戴著粗麻布帽,背著麻袋,腳下釘上腳鐐。每一個房間的砂丁排成一個行列,由照應這房間的幾個礦警押送著,走過濃霧彌漫的山路到工作的地方去。

於是這沉默的行列在窄小的山路上開始行進了。這個行列的砂丁完全是新來的,雖然已經在這裏過了一個多月,但是他們還不熟習這樣的環境和生活。他們從故鄉帶來的希望還沒有完全死掉,他們的渴慕自由的心還在顫動,他們還沒有忘掉外麵世界的事情和各人所愛過的人和事物。但這一切,在武裝礦警的押送下,都隻好表現在低微的歎息聲中了。

每天在同樣的時候走著這同樣的路,他們都發出同樣的歎息。他們用這歎息來問答,因為這歎息更能夠表達各人的心事,而且不會被礦警了解,更不會受到幹涉。

日子不停留地過去了,但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所感覺到的隻是天氣漸漸地冷了,霧漸漸地濃了。這氣候的改變使他們更加懷念故鄉,因此也變得更加傷感了。

在窄小的山路上濃霧包圍他們。他們每個人都低下頭在歎息,好象是一大堆鬼影。前一天才落了雨,路還是濕的,他們穿著草鞋,在微滑的路上移動腳步。腳鐐沉重地壓著他們的腳,鐵鏈把兩隻腳束縛得很緊,他們移動一步也很吃力,同時金屬的聲音“沙朗沙朗”地響了起來。這聲音響成一片,在沉重的空氣裏亂飛亂撞。一首悲哀的腳鐐進行曲開始了。在這些時候押送他們的礦警常常得意地吹口哨,聲音並不高,卻壓迫著他們,給他們帶來一種恐怖。

有時候,一個幹澀的咳嗽聲突然響起來,接著又是嗆嘔的聲音,於是腳鐐聲馬上停止了。全行列的人站住了,大家帶著同情的眼光去望前麵,因為走在最前麵的那個砂丁躬著身子在那裏厲害地咳嗽。大家聽見了他的咳聲,但是在濃霧裏看不清楚他的背影。

“小吳,怎樣了?”在前麵有人低聲說話,但是馬上被另一個粗暴的聲音打斷了:

“喂,你想死嗎?怎麼不走哪?”

咳嗽聲停止了。腳鐐聲馬上就起來代替它。但是不到五分鍾,咳嗽聲又起來了。

“小吳,你累了嗎?歇歇罷,”升義在前麵低聲說。

“王升義,不準說話!吳洪發,走哪!你裝假我看得出來。這樣年輕的小夥子就染上了老人咳,哪個相信!你再不走,我就要你的命!”礦警粗暴地說,他還把手槍弄得響。

顯然吳洪發極力要忍住咳嗽,但是剛剛忍下去,卻又更厲害地接連爆發出來。

“總爺,開恩罷,你看得明白,他實在走不動了,”升義向那個礦警哀求道。“他自從那天挨了打,一個多月都沒有好過。那天向潘師爺去說,潘師爺又不理。總爺,你可憐可憐他罷。”

“可憐!”那個粗暴的聲音哈哈地笑起來。“我曉得可憐,就不會到這兒來了!不管有病沒病,一句話說完,給我走!”

“總爺,饒他這一回罷。讓他歇一天。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放他回去罷。他實在走不動了。他就是到裏麵去也挖不到什麼。你可憐罷。”升義說著就挽住那個人的膀子差不多要跪了下去。同時,還有幾個人附和著請求,有幾個人在旁邊歎氣。

“狗東西!真討厭!快給我走!我管不了那許多!”那個人粗聲回答,就把升義摔倒在地上。眾人便圍過去,圍著那個人哀求,另外的三幾個礦警卻走過來拖開他們。那些人的態度是同樣地粗暴:拿拳頭打砂丁,是他們的家常便飯。

咳嗽聲停止了。吳洪發忽然用嘶啞的聲音叫起來:“怕什麼?說走就走!我隻有這條命,就讓你們早點折磨死了也好。升義,起來,不要求爹爹告奶奶的。他們要的不過是這條命!這條命!走哪!走哪!”這聲音是把憤怒和悲痛揉在一起的。他說完,就掙紮著往前麵走了,於是後麵的人跟了上去。

“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吳洪發在前麵走著,時時瘋狂似地發出叫聲。他一麵笑,一麵哭,有時咳幾聲嗽,卻沒有停止腳步。礦警們在旁邊安靜地繼續吹他們的口哨。

霧漸漸地消散了。他們到了工作的地方,先去領了鶴嘴鋤和煤氣燈,然後到礦坑的入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