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洪發不答話。升義在旁邊覺得話說重了,便說:“人家那樣苦惱,你還想睡得舒服。在這個地方我們跟貓狗沒有兩樣。你要舒服,是想養肥了給人吃得飽些嗎?”
“為什麼不要舒服?”老張有點生氣了,“就是死,我也不怕。睡覺是要睡夠的。我不怕,折磨死了,過二十年又是活鮮鮮的一條漢子。男人的眼淚比金子還值價。你看我自從到這兒來就沒有流過一滴眼淚。象你們這樣天天號哭還行嗎?哼,養肥了給人吃得飽些?你會說,有本事你起來跟礦警打一架!在這兒做砂丁,大家都沒有臉麵!”老張還在咕噥,他這樣說,並不是對升義生氣,他是對礦警生氣,對公司生氣,對整個礦山生氣。
升義自然也生氣,這些話刺痛了他的心。他想著老張的話:做砂丁沒有臉麵;有本事跟礦警打一架。什麼人還說過,年紀輕輕,身體結實,有氣力,是不怕天不怕王法的。他現在受了騙在這裏給別人做豬狗。真丟臉呀!在那遠遠的、有兩天多路程的地方,銀姐還以為她的升義哥在這裏挖金山,找錢回去給她贖身子,她說過:“你是好人。”她還以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呀!誰知道他卻在這裏整天在洞裏挖“塃”,看不見一個錢眼。讓人家踏,讓人家罵,給人家做奴隸。砂丁,在礦警的眼睛裏砂丁還有一點人樣嗎?
年輕人究竟是有熱血的。他想到自己有這樣結實的身體卻讓人家踐踏,同時又仿佛看見銀姐的一雙眼睛,這雙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他好象在責備:“你好不害羞呀!一個男子漢卻讓人家釘上腳鐐,象女人般聽話,象烏龜般縮頭。你不會起來動一動嗎?”他覺得全身的血都衝到臉上來了。腳鐐就象紅鐵一般烙著他的腳踁,幹草刺得他的身子發痛。
“我不怕。我要逃,我要逃!我要回家看我的女人。我怕什麼呢?我有這條命!就把這條命給你!過二十年又是一條活鮮鮮的漢子,那時候老子再來報仇。”吳洪發忽然瘋狂地叫著從幹草鋪上掙起來,一次跌下去了,又來第二次。他撞到幾個人的躺著的身子。他急急地向著門撲過去。兩隻血紅的眼睛穿過半黑暗望著那鎖住的門。
“逃走!”這個大膽的思想象火花一般在升義的腦子裏閃了一下。他帶著激動的心情默默地望著吳洪發的瘋狂般的動作。最後他看見吳洪發撲在門上死命地搖撼鎖住的門,他連忙爬起來,奔過去。
忽然,槍聲一響,一個清脆的聲音打進眾人的耳朵裏,接著又是一響。吳洪發倒下去了。
眾人嚇得蜷伏在幹草上麵。門開了。幾個礦警進來,房間被煤氣燈照亮了。他們把吳洪發抬了出去。門又鎖上了。沒有燈光,大家依舊躺在半黑暗裏,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大家疑心做了一場惡夢。
這個房間裏的十多個砂丁都沒法睡下去了。他們彼此訊問,爭論。激動和恐怖壓迫著他們。
天亮的時候礦警來告訴他們,昨晚上又有一個砂丁逃走,被礦警開了兩槍才打死了。
眾人伸出了舌頭。
至於吳洪發呢?礦警回答說:“吳洪發病得厲害,需要醫治。”
升義和老張爭著問病室在什麼地方,他們要求允許他們去探病。
礦警冷笑了一聲,回答說:“不要緊的,會有人給他照料。就是死了也有人收埋他。”
他們再問下去,就得不到一點回答。而且他們馬上就要動身下礦去了。
沒有霧,吹著微風,太陽剛剛從天邊升起來。窄小的山路蜿蜒地躺在他們的腳下。他們的眼睛看得清楚周圍的一切。他們走著這單調的路程,懷著沉重的心。他們走到另一個“爐房”的附近。土路上忽然現出許多的黑紅的跡印,是一點一滴的,大約有好幾步路的光景,就另外現了一些顏色濃的大點子,是聚在一處,而且偏向路邊,連下麵岩石上也有這樣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