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3 / 3)

眾人明白:一個人挨了槍以後跑了好幾步路,才挨第二槍,便在路旁站了片刻,終於跌倒,從這裏滾下山去了。這是多麼慘痛的生命的掙紮。看見這樣的血跡,每個人都讓恐怖抓住了。他們低下頭戰抖地走了過去,不敢再回頭去看一眼,雖然礦警還在說:“看哪,這就是那個砂丁的血。他就是在這兒打死的。”

後來大家下了礦,依舊跟平日一樣地挖著土塊。在下鋤的時候也有人談話,但是不知道怎樣大家總覺得缺少了什麼東西。自然少了一個吳洪發,其實還少了那個人的咳嗽和喘息,那個人的有時瘋狂有時又傷感的話,並且還少了那些以他為中心而做的動作。

雖然隻有這樣短的時間,但是他們已經覺得砂丁的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地悲慘了。

晚上帶了疲倦的身子回到“爐房”裏去,有的人還在談話,但是升義卻躺在幹草上麵默默不作聲。他閉上眼睛不看一切,不聽一切。他隻是喃喃地念著:“銀姐,今晚上到夢裏來同我相會罷。”

這晚上在“爐房”裏的沉悶空氣中他果然做著長的夢。但是他並沒有看見銀姐。他隻看見吳洪發。他和那個人一塊兒逃出去,走不到多遠,礦警追上來了。一槍打著吳洪發的膀子,他們仍然向前跑,再一槍又打進吳洪發的胸口。他們兩個就從山上滾下去。奇怪他們居然滾到了趙二祖宗廟門口。沒有人在那裏,他扶著吳洪發進去,剛走到神龕下供桌前麵,吳洪發發出一聲哀叫,就倒在地上。他俯著身子去看,那個人已經死了,一身是血,把他的雙手都染汙了。他悲痛地抬起頭來,他的四周都是礦警。每個人拿手槍對著他瞄準……

他醒來了,房間裏是黑漆的一片。他分辨不出來自己在黑暗中占著什麼位置。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仔細思索,猜不出這個夢暗示著什麼預兆。兩個人逃走,一個死在趙二祖宗廟裏,一個在那裏被捉回去。這是什麼意思?

忽然在沉悶的鼾聲中間,一個顫抖的微弱的聲音響起來了:“這也是一條命呀!”隻說了這一句,聲音就停止了。升義分辨得出說話的是一個姓周的中年人,不,他的頭發已經灰白了。平時他總是憂鬱,沉默,不喜歡說話。現在他卻開口了。“就饒了他罷,他也是老母親養下來的呀!”接著他又說了幾句含糊的話,聲音很低,升義聽不清楚。那個人翻了一個身,歎一口氣,就不再出聲,顯然他又沉沉地睡去了。

房間裏沒有什麼變動。無疑地那個人在說夢話。但是這短短的兩句話已經夠使升義恐懼了。他開始想象那個人在夢裏所經曆的情景。他緊緊按著自己的跳動得很急的胸口,他不能夠移動身子,他仿佛已經死過一次了。

過了好些時候,他還是不能夠闔眼,他睜大兩隻眼睛望著黑暗的屋頂。那上麵忽然出現了吳洪發的憔悴的麵孔。他伸手去觸他身子的左邊,那裏空著,他的手挨著刺人的幹草。“小吳,你還活在人世上嗎?”他悲痛地自語著。接著他又去思索先前的那個夢景了。

那個夢也許是不祥的預兆,但是逃走的思想卻象電光般又一次閃過了他的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