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從君權空間到禮儀空間(1 / 3)

西漢長安城,自劉邦時代的始建到王莽時代的改革,經曆了不同的發展階段。不同的皇帝,基於不同的意識形態,對長安城進行了程度不同的改建,致使長安景觀屢有變化。在這些變化中,可以看出早期都城製度的演進,即這座王朝都城由實用性的帝王之居,逐步升級為大王朝的最高符號象征,這一符號象征體係,是由多重王朝文化景觀所體現,王朝都城觀念由以更加完善。從人文地理學的角度看,景觀變化導致了城市的空間性(spatiality)的升級,即由宮室體製發展為都城體製。

宮室體製與城市體製,是都城空間性的兩個層麵,在中國早期曆史中,政治都城的發展,表現出先有宮室體製後來逐步完善城市體製的過程。這裏所說的“體製”,是指皇權在整體城市建築空間中所刻意追求的結構。皇權在空間中,不僅需要位置,也需要結構。皇權都城空間結構是一個逐步完善的過程。

一 秦鹹陽回顧

在帝王集權體製下,皇權要求有籠罩天下的威權,皇帝個人以及帝國都城都被賦予超越性的形象,這種情形是集權王朝共同的特征,在短暫的秦代就有所表現,盡管秦鹹陽隻是一座未完成的都城。

秦鹹陽城本在渭河北岸,在秦惠文王的時候開始向渭河南岸拓展,啟動了阿房宮的修建(但遠未完成)。其後,秦昭王又在渭南修建了章台宮和興樂宮(完成修建)。在統一“天下”之後,秦始皇在渭南大規模修建宮殿,致使渭河南北呈現宮殿連綿的壯觀景象。所謂“令鹹陽之旁二百裏內宮觀二百七十複道甬道相連,帷帳鍾鼓美人充之”。[注釋1]

秦始皇的鹹陽城形態有如下特征:宮殿無拘無束地廣泛分布,數目多,跨度大,呈現出獨特的空間形態和宮殿景觀,仿佛整個關中地區都是他的都城範圍,宮殿群幾欲遍布全畿[注釋2],有如賈誼《過秦論》所形容的:“斬華為城,因河為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注釋3]這是秦皇得誌而不可一世的一麵。

鹹陽的連綿宮殿群組有輝煌壯觀的一麵,但也有緊張求安的一麵。秦朝新建未穩,秦始皇仍保持高度的防範意識,除了一些特殊的“安檢”措施外,[注釋4]始皇在鹹陽諸宮殿的行幸也是十分秘密的,有時是“微行”,[注釋5]規定皇帝“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有一次,始皇到梁山宮,在高處看到丞相所率眾多的車馬,不以為然。事後有人告知丞相,丞相趕忙減少車馬的數量。始皇知道後大怒,以為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蹤和談話,因問不出何人所幹,於是殺掉當時所有在其身旁的人員。[注釋6]可見,秦始皇宮殿的廣泛分布,也是要多建皇居處所,達到對皇帝“莫知所在”的隱蔽效果。[注釋7]

在秦朝初年,始皇重視的是宮殿,而不是整個都城,安全設防依托於宮城,而不是大城。大城沒有城牆。皇帝空間以宮殿本身為主體,所以阿房宮又稱“阿城”,[注釋8]出了宮殿,便是無設防地帶,因此需要特殊的具有隱蔽防範功能的複道、閣道溝通各個宮殿,保持皇帝行蹤的隱蔽性、安全性。一座座宮殿之間,雖然廣布民居,但因皇帝空間沒有超出宮殿,故民居空間與皇權空間是完全分離的。[注釋9]

始皇的大鹹陽是宮殿群的聚合體,大鹹陽的建設雖然有了大都城意識,但沒有什麼大都城的具體布局概念,這表現在僅僅追求宮殿的規模、數量以及大力擴展宮殿的分布範圍。似乎大,便是偉大王朝(great dynasty)的偉大都城(great capital)。

鹹陽的宮殿當然有主次之分,宮殿的分布雖然向渭南大幅擴展,但真正的朝宮(最高主政場所)還是在渭北的老鹹陽宮,渭南的宮殿,地位尚不及渭北。例如秦昭王時,在渭南的章台宮會見楚懷王,因場所禮儀級別不高,將懷王視為蕃臣,而激怒楚王。[注釋10]與此對照,荊軻以秦王極欲得到的樊於期人頭與督亢地圖為見麵禮請見秦王,秦王大喜,以最高禮儀,著朝服,設九賓,在渭北的鹹陽宮召見荊軻。[注釋11]

渭北宮殿的禮儀級別高於渭南的宮殿,以鹹陽宮為朝宮,議大政(統一大策)、設大禮(見荊軻),均在渭北,這不是有意的規劃,而是因循傳統。在統一全國的前十來年中,也還是這樣。不過,渭南地區的地理優勢明顯,在關中立都,重心向渭南發展,勢在必然。[注釋12]終於,在始皇三十五年(距其去世僅兩年),秦始皇提出新的京師建設計劃,欲在渭南修建新朝宮,以此形成新的都城格局。關於這次計劃,《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留下了一段記載,雖然簡單,卻十分重要:

三十五年……於是始皇以為鹹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吾聞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闕。為複道,自阿房渡渭,屬之鹹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

這是古代關中城市地理的一次重大改變。秦始皇的這個正式的都城規劃方案,不僅使鹹陽的重心南移,而且改變了原來宮殿分布相對散漫的局麵,利用並整合曆史環境與自然環境中的重要因素,進行統一布局。這樣,最終形成了秦都鹹陽的核心範圍:地跨渭水南北兩岸,北至老鹹陽城區,西至灃水,東至龍首山北坡的興樂宮,南至阿房宮一帶。在這個核心區內,新朝宮(阿房)有南北貫通的中樞意義。向北,有複道北渡渭水,直通老鹹陽宮區;向南,有閣道直抵南山。在這個結構中,可以看出一條有意規劃的南北貫通景觀線。在這條貫通景觀線上,除了有形的建築群體(宮殿複道、閣道)之外,還附加有一番思想性的解釋,即“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這些解釋,更令鹹陽格局呈現非凡特色,升級為天文象征,成為真正的“天子”之居。

此時在都城概念中終於出現了整體秩序,它不再是簡單自然的宮殿的聚合體,都城本身具備了任何獨立宮殿都無法展現的高層意義。城市,其高於建築的文化意義(政教意義)被展現出來,盡管秦始皇還沒有城市邊界的概念,但城市軸心的概念已經提出。城市意義主要由軸心體現,由軸心逐步形成整個都城的空間體製,軸心是都城空間體製的起點。

秦始皇的規劃來不及實現,秦朝滅亡。我們雖然沒有看到秦朝鹹陽製度的事實,但已經看到了其關於都城空間體製的思想。

二 漢長安城的初創

西漢長安城的修建也是從實用性的宮殿開始,逐步增修改建,所謂“世增飾以崇麗”。[注釋13]西漢長安城的發展,類似秦朝鹹陽,也是從實用走向禮儀象征,或者說,其城市建設的第一步是鞏固皇權,第二步是禮儀天下。

西漢長安城的始建,隻是從長樂、未央兩座宮殿開始,談不上城市結構。皇權的概念僅僅體現在未央宮自身的壯麗,[注釋14]還不是在城市的整體形態。城市整體(包括宮殿和各類居住區)是存在的,但在空間結構上主要是自然發展,沒有被規劃或賦予什麼具有高尚意義的準則。

長樂、未央兩座宮殿形成職能核心區,兩宮之間所夾南北通道,在實際活動中具有中心意味。北麵增修的宮殿自然會從方位關係上被命名為“北宮”。長樂、未央、北宮三大宮殿群,確定了劉邦長安的核心地帶,其間還有具備防範功能的武庫。武庫的修建,完全是實際功能的需要,沒有意識形態意義。宮殿北麵與渭河所夾地區,是大麵積的居民區、市場區以及其他功能區。上述就是劉邦修建長樂宮以後十年間的城市形態。

公元前192年(即惠帝三年),開始在長安周圍加築城牆,這項工程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注釋15]這道城牆的修築完全出於實用,在惠帝的時代,恐未及施行意識形態計劃。[注釋16]不過,城牆的出現畢竟確定了一道界線,可能有一些功能區受到影響,需要重新安置調整,例如:惠帝六年(前189年),“起長安西市,修敖倉”[注釋17]。新起的西市被整齊地規劃在長安城牆之內[注釋18],在城牆範圍之內,宮殿北麵直到北城牆的區域,應為居民區。

在初期的長安城,城市生活重心在北部,並注重與渭河北岸的關係。據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以及《三輔舊事》等文獻中的說法,[注釋19]初期的長安城之所以重視與渭北的關係,是受秦朝舊鹹陽城格局的影響。當然,從實際情況來看,也是對於渭水河道運輸的實用考慮,是“取其便也”。未央宮雖然坐北朝南,這是宮室製度(以及北方人居的合理性)的要求,但實用起來,卻是北部繁忙,所以要建北闕;南部蕭條,沒有建闕的必要。[注釋20]宮殿的門闕,要麵對活動人群才有意義。

長安城的實際生活是朝北的,是朝向渭河穀地的,而南部是內區,是後方。另外,匈奴的威脅也是來自北方,所以長安周邊的軍事防守也隻是守東、西、北三麵,沒有南麵。[注釋21]不過,在後來的發展中,一些重要的禮製建築在長安城的南部出現,就意識形態意義來說,南部逐漸重於北部。

三 關於安門軸線

1995年,秦建明等人在《文物》雜誌上發表了對長安城地區5個點位,即子午穀、安門、長陵中間點、清河折轉處、天齊祠的經度的測量結果,並以此推測長安城可能存在一條“超長建築基線”(南北建築軸線)。[注釋22]這5個地點的經度均在東經108度52分左右,如此接近的數據令人不得不認真地關注這個軸線的存在問題。有的作者已經認可了這條軸線,並就此展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