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中國人的負擔、挑戰、資源、財富。

飽覽過中國名山,再去美國科羅拉多大峽穀,會覺得沒什麼。美國導遊說,有三分之二的中國遊客對美國大峽穀之奇景,不以為然。我曾在晉東南上過太行山,所見景色,比美國大峽穀壯觀。在美國大峽穀旁,我曾想,若到張家界,將山上樹木拔掉,顯露嶙峋山體、萬丈深淵,那眼前美國的峽穀真是算不了什麼。更不用說青藏高原了。所以,中國歸來不看山。

從藝術角度讚美大山,乃中國人之長項。在數千年文化史中,借助高山景觀的情思抒發,源遠流長。每個大時代的頌歌中都有山的位置。比如:“於皇時周!陟其高山,嶞山喬嶽,允猶翕河。”“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山舞銀蛇,原馳蠟象。”中國的山脈資源豐富,千姿百態,世麵廣大,如果成立“世界名山鑒賞委員會”,中國人應當作主席。

從曆史角度看山,與藝術角度又有不同。曆史進程與山的關係密切。美國翻過阿巴拉契亞山,又翻過落基山,為其曆史步進的兩大標誌。在中國曆史上,拿下太行、秦嶺二山也是關鍵。太行、秦嶺兩大山係在中原對接,其間為函穀隘道,乃中華咽喉。夏代還小,也拿下了中條山。商人從東向西,沒有完全拿下太行、中條。周人反向發展,終於拿下函穀,地接東西,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山脈雄偉高大,以人之渺小,望山之高大,沒有不折服的。但除了仰歎“危乎高哉”之外,人們做的最多的事,還是低頭尋出穿山的道路。遠古文獻《山海經》中開列了許多山頭,但講的都是祭山,沒有交代穿山的路徑,不太實用。《禹貢》則不同,講山水穿行,“隨山浚川”,導山導水,最為實用。穿山比爬山重要。

車到山前必有路。那麼沒有車呢?關於穿山,古人先經曆的是無車的時代。那時的人們都像《水滸傳》中的解珍、解寶,“生來驍勇英豪,穿山越嶺健如猱”。沒有車穿山,是憑身體腿腳的本事。在腿腳穿山時代,不分什麼大小山口、深淺穀道,容得下人身,就可以前進,一腳高,一腳低,沒有關係。

現在還沒有弄清楚,到底是中國人自己發明的輪子還是交流學習來的輪子,總之到了商代(公元前16-前11世紀),中國進入了輪車時代,有輪車遺跡為證。車輪可以承載重物,循環滾動,遠行千裏,是人類的重大技術進步。然而,車輪對路麵卻有較嚴格的要求,不能是一輪高一輪低,要比較平坦才可以順利行走。那麼,原來可以容身,可以憑腿腳蹬踏行進的山口,卻不一定容許車輪行進了。所以,隨著輪車的出現,對於山口穀道,人們要做一番優選。不適宜車行的山口被淘汰,適宜車行的山口漸漸出了大名。

“太行八陘”是出名的山口穀道,多半可以走車。《戰國策楚四》記載:驥(千裏馬)“服鹽車而上太行”,就是車行太行山間的一個例子。這是有關伯樂的故事。山高路陡,盡管是千裏馬,還是“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千裏馬應該奔馳賽跑,卻不宜幹拉車的笨活兒。幸虧“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以冪之。驥於是俛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者,何也?彼見伯樂之知己也。”韓文公曰:“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沒有伯樂,隻有拉車的馬。千裏馬比伯樂多,可能還有若幹匹千裏馬,沒有遭遇伯樂,默默拉了一輩子鹽車。

中條山的北麵有鹽池,產鹽供給四方。向東走的鹽車要過太行山,應當是走某些陘。《史記淮陰侯列傳》:“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方軌”是車並行的意思。雖然不能並行,但走車是沒有問題的。這是井陘。

《穆天子傳》講神奇故事:“天子命駕八駿之乘,赤驥之駟,造父為禦,南征翔行,逕絕翟道(翟道,在隴西),升於太行,南濟於河。”故事是神奇的,但編故事所用的許多材料是真實的。天子駕車而行是真實的,“升於太行,南濟於河”也應是真實存在的行車路線。

《水經注》描述函穀關:“邃岸天高,空穀幽深,澗道之陝,車不方軌,號曰天險。”我們看到,重要的穀道都可以車行。

能車行還是不能車行,古人分辨得很清楚。我們把視野轉到燕山,從形勢上看,燕山是太行山向東北方的延伸,戰略意義也很大。《日下舊聞考邊障》引《金國行程》:“榆關、居庸,可通餉饋。鬆亭、金陂、古北口,止通人馬,不可行車。”榆關就是山海關,居庸關夾在太行山與燕山之間,是“太行八陘”最北麵的一陘。這兩個關可以行車,具備軍事物餉運送的條件,格外受到重視。其它三關“不可行車”,地位低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