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書》裏用兔子講了一個道理,說一隻兔子在外麵跑,後麵有一百多人追撲,這不是因為一隻兔子可以分割為一百份,而是因為兔子沒有名分(是野的),人人都要搶。市場裏兔子多的是,可沒人敢搶,因為市場裏的兔子都有名分(是商品)。所以沒有名分的兔子,連堯舜禹湯這樣的聖人也會群起而追撲(原文作“堯、舜、禹、湯且皆如騖焉而逐之”),可一旦定了名分,就沒人追撲了。

從“野”的東西變成有“名分”的東西,是人類文明社會發展時一定要做的事情。建立名分是確定秩序的需要,看一下我們社會的方方麵麵,到處都是名分,進而到處都是秩序。新生事物一時沒有定好名分,於是就會產生一時的混亂。或舊秩序衰微,舊名分作廢,好比兔子從市場跑回野地,也會產生混亂。我國從計劃經濟一下子變為市場經濟,許多國有資產名分一時空虛,人們於是“皆如騖焉而逐之”。許多“便宜人”占得先機,令許多國有資產都改換在他們的私有名分之下。

名分是專用的,即使事兒類似,但含義不同,名分就不能借用。我國現在有一種名分,叫“享受政府特殊津貼”,這是專用的,有些人印在名片上。其實監獄的犯人也在享受政府的一種特殊的津貼,在香港叫“吃公家飯”,但犯人不能用“享受政府特殊津貼”這個名分。

許多名分是資格、權位,但也有名分是籠套。學校裏為約束調皮學生,有時故意給他個名分,像玉皇大帝給孫悟空“弼馬溫”的名分一樣,是要“籍名在籙,拘束此間”,就是管住他。我有個“調皮”朋友,不服名分的約束,常說要“放虎歸山”,“歸山”就是要脫掉世俗名分,活出一個自由人。

當然,絕大多數隨俗入世的人還是喜歡名分,爭要名分。聽說某大學,一位教師去世,組織上念他生前願望,追認他為“教授”。這就說明有時要名分要得很厲害呢。

許多人活著是為了名分,死了也還要個名分。人類是個非常需要名分的東西,除非他沒有被文明開化。文明開化乃是各色名分的建立。這裏,我們把話題往遠了說,從個人提高到社會曆史的方方麵麵。我們研究社會從原始到文明的發展,考察名分的形成、利用也算個思路。

首先是書寫文字,它是文明的一個重要標誌,而文字其實都是一個個名分。古人說倉頡造字鬼神泣,李敖說方塊字一發明出來,有如參破天機。我認為他們說得一點也不過分,文字就是將事物從無名變為有名。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原來有個“物”,先天地而生,可以作天下母,這個物本來沒有名字,老子給它起個名叫“道”,這一起名不要緊,老子帶頭參破了“天機”,他接著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從“道”這個名分開始,建立了一大套關於宇宙的理論,這不就是參破了“天機”嗎。

文字令人們的思維從自然混沌走入人文秩序。《淮南子泰族訓》:“倉頡之初作書,以辯治百官,領理萬事,愚者得以不忘,智者得以誌遠。”人類曆史之初,對於“人事”一定要樣樣定出名分,於是人類社會秩序形成。

對於“自然”環境中的東西,也要將某些“野的”東西授予名分,於是荒野自然也轉入人類文明的範疇,也屬於“人的”世界。山脈原來是自然荒野裏固有的東西,但人類將某些山脈稱作“嶽”,於是嶽就成了人文意義很強的東西,與其它野山有了質的區別。嶽與帝王行為有關,代表大地之德,在京師地壇中供奉嶽的牌位,其名分之大已不用多說。嶽有一個固定位置,若幹個嶽合在一起,就有了一個固定地理範圍,這個地理範圍因為是嶽確定的,所以也就與帝王有關,與道德有關,是真正的“王道”世界。我國古代一些邊疆起家的“蠻族”首領,在奪得統治中國的權力之後,因為內心底氣不足,為了得一個中華王道正統的名分,都要設法把都城安排在嶽的範圍裏。在這個問題上,正統名分與地理很有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