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地理隨筆九則(1 / 3)

一 “斷代”工程與“斷地”工程

夏商周斷代工程,目的在斷定中國古代文明進程的準確時間,意義非常重大。作為地理從業者,我們稱道斷代研究的同時,又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樁重要的事,即中國古代文明發展的地理空間問題,有條件的話,我們能否也做一回夏商周“斷地”工程?

理論上我們把時空分開,但事情的時空屬性必然是交織在一起的。“發生”一詞在英文作“take place”,直意是“找一處地方”。這個詞用得好,文明發生時,要找一處地方。文明的發生到底在哪裏,文明的發展壯大又先後朝著哪些地理方向,文明的地盤又是如何向四麵步步壯大,這些都需要做“斷地”研究。而這些“地”若與“代”掛起鉤來,我們的文明發生問題就更加清晰明白了。

對於中華文明的空間地域問題,曆來有各種說法,混亂之狀並不亞於“代”的問題。在王朝時代,生長在“文明”地域的冠帶士子驕傲得很,以為泱泱華夏在舜爺、禹爺的時代,就南撫交趾,北定山戎,西抵渠羌,東盡鳥夷,“方五千裏,至於荒服”(到了蠻夷的地方)。直到本世紀二、三十年代,顧頡剛先生帶頭澄清了這個問題,提醒人們文明不可能一下子就坐出一片大地盤,疆域隻能是漸漸大起來的。

但是,後來又有人把早期朝代的地盤盡量地壓縮,壓到小得可憐。比如說商朝,不過是一個以安陽為中心的“統治家族”,是個極為一般的“城邦小國”。按照城邦小國的思路去想,商朝地域範圍怎麼也寬廣不起來。可是,我們明明讀過商朝後人緬懷祖先的詩句“邦畿千裏,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我們又明明在距離中原近千裏以遠的湖北黃陂看到典型的商代城址。

那麼,我們文明曆史上這個光輝的奠基時代,即夏代、商代、周代時期的疆域究竟到了什麼程度?這是相當重要卻又相當難斷的問題。在三代以後的朝代,都設立了一套郡(州)縣製度,疆域內分布著密密麻麻的郡縣名稱,它們大多方位記載明確,以它們為定位點,可以做很細致、很實在的古代地理研究。可是在三代時期,沒有(或者說沒有記載下來)如此密麻準確的地名供我們方便地使用。欲恢複三代地理的本相,需要配合其他辦法,諸如考古學、古文字學等等。

在傳世及出土的卜辭金文中,有不少三代的地名,如果將它們仔細落實,再結合許多文化遺址,可以大大增進對三代曆史地理的了解,明確它們的疆域範圍。另外,近二、三十年的考古發現已經頻頻令我們吃驚,不少原以為是“狐狸所居,豺狼所嗥”的地方,忽然挖出精美陶玉,現出莊嚴鼎彝。對我國早期文明的足跡之密、放形之遠,學者們又越來越不敢低估了。對於一些在“想不到的地方”所發現的重要遺址,都引發我們認真地去想一想:它們在古代文明大地譜係中曾占據怎樣的坐標、具有怎樣的人文地理屬性?

由考古新材料所導致的曆史地理觀念的變化,幾乎是“七、八年來一次”。過去關於文明的“搖籃”即文明地理重心的理解,還是一元式的,隻認黃河中遊這一個“搖籃”,盡管其他地方也有另外類型的文化,但不稱它們是“搖籃”。現在,隻有一個搖籃的理解已經說不通了,因為考古研究顯示,在東北、東南、西南都有強大原始文化存在,說明我們的文明最終是由眾多搖籃培育起來的。

至於夏商周三代的地理問題,事實與觀念也在豐富更新,除了落實新的地名定點、確認地域關係,還有如何認識早期朝代疆域總體形態的問題。我們習慣於將王朝領土想象成連續彌合的,但有專家尖銳地指出,早期國家的領土可以是插花狀的。另外,對距都城遠近不同的領土,勢必存在不同的管理控製方式,比如商代有“內服”“外服”之別,這在早期國家地域機製中有什麼意義。此外,“四夷”地帶的重要性不能忽略,三代時期是開放型疆域,那是一個大融合時代,在“四夷”地帶照樣埋伏著華夏文明的基因火種。

二 翻越中條山

考古學家在山西垣曲縣發現了商代城邑遺址,引發出商代曆史地理上的一些重要問題。為了探索著這些問題。我們從北京出發,取道臨汾、侯馬,直赴垣曲商城遺址。最後從侯馬到垣曲的這一段路,要換乘汽車,而且要翻越中條山。中條山橫亙於山西的西南端,北麵是汾運(臨汾、運城)盆地,南麵是黃河穀地。我們從侯馬到垣曲,正是跨越了這兩個地區。

車在中條山間行駛,山路並不艱難,名稱古老的橫嶺關是翻山上下的轉折點,史稱“中條山,其脊橫嶺”,但這裏山勢和緩,並沒有鐵壁雄關的樣子。後來的大段路是沿著亳清河河穀婉轉而進,也沒有看見險段。身在中條,按照曆史地理工作者的習慣,我們不免要對這座有名的山脈做一番曆史檢討。

在地理位置上,中條山正處在中國文明起源的黃金地段。中國古文明習稱“華夏”,而“華”與“夏”都同中條山有關。“華”字得自華嶽(即華山)。“夫中條之山者,蓋華嶽之體也”,這是東漢時一塊石碑上的話,古人把中條與華山看作一體,隻是被黃河割開。在黃河與華山、中條相交處(即潼關一帶),可謂山河際會,“黃河抱潼關,委蛇洶湧,而太華、中條環擁其前,一覽數萬裏,形勢雄張”,古人在這裏登高感慨:“此可以言山川矣!”(喜愛觀大好河山的人不妨到潼關來看看山河大勢。)

華夏的“夏”,得自“大夏”、夏朝。我們在考古學文化麵貌上看到代表夏朝的“二裏頭文化”是地兼中條山的兩麵。另外,曆史文獻中稱中條山以北有“夏墟”,中條山南麵偏東的一帶是“有夏之居”。看來夏朝的地域,確實是跨越中條山南北的。今天我們地理學強調的一個思考主題是“人地關係”,那麼夏族與中條的“人山關係”應當有一番獨特的內容。已經有考古學家撰文,討論中條山脈在資源上如何支持了夏族的興旺。至少,我們知道中條山有豐富的銅礦,《水經注》中就記載有中條山間的“礦穀”,中條北側又有巨大的鹽池(即解池),《山海經》謂之“鹽販之澤”。關於河流哺育古代文明的故事我們已經講過許多,而山脈如何對文明做有貢獻,尚缺乏討論。大山不語,責任在曆史地理學家。

山間奇材,往往是山脈的重要價值所在。不過,從地理空間關係的角度說,山脈的意義則多在於阻隔或護衛。關於夏族與中條山的空間位置關係,我們又要思考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由夏族發祥地的爭論而引發。關於夏族的發祥地,目前有兩說:晉南說與豫西說。前說以為夏族興起於晉西南的汾運盆地,後擴展至豫西。後說則反過來認為夏族興起於豫西黃河之側,後來擴展到晉西南。無論哪一說屬實,夏族在發展興盛過程中曾翻越中條山是沒有問題的。那麼,夏文化翻越中條山,越過這道地理屏障,有什麼意義?

從宏觀人文地理格局上觀察,我們感到,從中條北麵翻越到南麵與從南麵翻越到北麵,意義是不一樣的。中條山北麵的汾運盆地是一個群山環繞、比較封閉的地區,這裏的人們可以過安定的日子,但若求大的發展,則必須衝破自然屏障,進入新的富有拓展前景的地理空間,向南翻越中條,正可以實現這樣的宏願。向南跨過中條,進入黃河穀地,進而東向伊洛,小國可以變為大國,弱國可以變為強國。春秋時代的晉國走的就是這一條強國之路。反之,從南麵北越中條,則往往是強者的侵入行為,就翻越者來說,其社會革新的意義不大。商朝勢力曾北越中條,這一擴張,有政治意義,但不算是了不起的社會巨變。

史書所記堯舜的傳說多在中條以北,這或許暗示著夏族淵源的所在。如果考慮夏族先穩定成長於中條以北的汾運盆地,繼而南越中條進入豫西,國家強盛,直麵東方列強。這或許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曆史地理思路。

因為夏朝影響力的強大,其發祥的汾運盆地便成為法統觀念上的崇高區域,在當時的“天下”也就具備了特別的政治意義。商人滅夏,定要翻越中條占有汾運盆地,意義不僅是獲得這塊肥田沃土,還要在法統地理觀念上最後征服夏人。考古發現證實,代表商代前期的“二裏崗”文化已由鄭州分布到了晉西南。垣曲商城的發現,是商勢力向中條以北擴張的又一個證據。垣曲商城位於今亳清河與黃河的交彙處,在交通上,由此溯亳清河而上,可以順利地翻越中條山進入汾運盆地。我們來垣曲走的就是這條路,這是條易行之路。所以,從動態地理格局上觀察,垣曲商城可能是當時一個翻越中條山的進退據點。

三 南風歌

風兒在大地上任意地吹著,本來沒什麼可說的,但風一旦與人事結合起來,就不一樣了。山西西南部有一座赫赫有名的古老鹽池--解池,在這裏,風的用處很大,鹽是靠風而生,而生鹽多的風又主要是熱乎乎的南風,於是“南風”在這裏被人們歌頌,名字刻上石碑,神化後又修廟供香。

有些地形可以令風刮得更猛。古時鹽池一帶的人以為南部中條山間有“風洞”(或許是山口),仲夏時節,風從“洞”出,“聲隆隆然,俗稱鹽南風,鹽花得此,一夕成鹽”。“鹽花”,就是鹽畦中隱現的結晶,南風使水分迅速蒸發,一個晚上,鹽粒就可以撈出了。今在鹽池北岸還遺有古人修建的池神廟,廟中有主殿三座,西殿上懸掛匾額曰“風洞神祠”。池神廟向南一麵有券門,上刻“迎薰風”三個字。

古時將南風稱作“熏風”。傳說在這一帶活動的舜,彈著“五弦之琴”,作過《南風歌》:“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舜是聖人,托其大名的《南風歌》當然也就了不起。古代的文人讚美舜,跟著就讚美《南風歌》,有的說“舜彈五弦之琴,而歌《南風》之詩,以治天下”。(《淮南子》)有的說“南風是孝子之詩也。南風養萬物而孝子歌之,言得父母生長,如萬物得南風也。舜有孝行,故以五弦之琴歌南風詩,以教理天下之孝也。”(《史記樂書》)還有的說“昔者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唯修此化,故其興也勃焉,德如泉流,至於今,王公大人述而弗忘。”(《孔子家語》)

古代文人解說舜之《南風歌》,有“治天下”,有“孝行”,有“德如泉流”,不難發現,這都是儒家的大義。儒生們在實際生活中並非不愛財,但高談闊論時,都恥於言財字,他們解說《南風歌》,不往財字上講,而轉到治天下、德、孝的大義上來,是可以理解的。《南風歌》本是很實在的詩,裏麵提到南風,也清清楚楚地提到“財”,而與風有關的財,隻能是采鹽。畢竟還有些思想實在的古人,指明了這一點。如明朝的張瀚在《鬆窗夢語》中說:解州有鹽池,“池中所產為形鹽,以其成形;又曰解鹽,以地名也。不俟人工煎煮,惟夜遇西南風,即水麵如冰湧,土人撈起池岸,盛以筐袋,驅驢騾載之,遠供數省之用,實天地自然之利。大舜撫弦歌《南風》之時,‘可以阜財’,正指此也。”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說,一個叫猗頓的人以“盬鹽”致富,盬(音古)鹽是古人對解池所產鹽的專稱。猗頓應是在這裏靠南風“阜財”的一個實例。張瀚說解池的鹽是“驅驢騾載之,遠供數省之用”,這種情況或早已有之。《戰國策》中有一個故事,說一匹驥(千裏馬),拉鹽車而上太行山。“蹄申膝折”“白汗交流”,負轅不能上。這時遇到伯樂,伯樂“下車攀而哭之”,解衣給驥蓋上。“驥於是俛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者,何也?彼見伯樂之知己也”。故事本意是講賢才埋沒,但借用了驥服鹽車的事例。從地域上看,這匹驥拉的鹽,很可能是解池之鹽。

雖然舜作《南風歌》是傳說,但《南風歌》本身卻是真實的,賴南風而得鹽的事情也應是真實的經驗。古人在解池製鹽,最相信南風,其它暖風也還可以,但遇冷風就不行了。起強大冷風時,“鹽花不浮,滿畦如沸粥狀,謂之粥發,味苦色惡,不堪食用,須刮棄畦外”。據說“粥發”的情況今天也可見到,也是不可用而棄之。其間的道理,有人以為在溫度、風力的不同。

地上的鹽池加上天上的南風,產鹽而為人所用,真可說是天、地、人三樣東西的直接集湊。得鹽之易,使人覺得是“天地自然之利”,其實產鹽、運鹽、銷鹽,乃是一整套人文事業,各種意義都因人文的價值而產生,作詩也好,修廟也好,都是人文發揮。

采鹽既然是人事,我們不妨再多一點人文關懷。觀賞者在作《南風歌》、“鹽池頌”的時候,鹽工們可能正在鹽池鹵水內吃苦幹活,這些“鹽腿子”並不喜歡南邊來的“熏風”。有人記下了鹽工的苦狀:到夏天“烈日熏熏,炙肌灼膚……中暑而暴卒者,比比皆是”。看來,人文世界是複雜的,把人文世界的事情簡單為一首詩、一首歌是不行的。

四 風從四方來

“仰麵看青天,頭巾落在麻坼(幹裂如麻的土地)裏”,這是一句古代諺語,說的是旱季裏,人們翹首望天風。他們望的是一種叫“舶”的風(音zhao,同棹),這種風主旱,它一刮,天就旱了。“舶”這個名字大約是吳(今江、浙、閩)人起的,與航海有關,在東南沿海,刮“舶風”的時候,海船就回來了。蘇軾作過一首《舶風》詩,說黃梅雨季過後,“萬裏初來舶風……喚醒昏昏嗜睡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