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拿漂亮話填唬人兒!”馮燕子一把奪過兒子,拎起帶來的旅行包就要往外走。

平素在大眾場合顯得文質彬彬的張德榮今日卻具有武士風采,一個箭步躍到門口,堵住了馮燕子的去路,接著便是一番名為勸說而實為哀求,才魔杖般地撥開馮燕子臉上的雲霧。

這時,京生拍著巴掌,搖著腦袋學起張德榮教給他的打油詩:“有個姑娘長得嬌,眼淚多得不得了……”

“你這個小壞蛋兒,我叫你說,咯咯咯……”馮燕子虛張聲勢地抓住兒子,在他那紅蘋果似的圓臉蛋兒上吻了一口,然後嘖怪地仄了張德榮一眼,“你就不教孩子點兒別的,不正經。”

這夜,漲起了大潮。風卷著浪,浪挾著風。澎湃的浪濤凶猛地推搡著山岬,強大的回旋氣流將小山似的大浪卷到半空中,又摜到岩石上,變成四處飛濺的大團大團的泡沫,接著變成大團大團的霧氣,翻滾著,蒸騰著。細碎的泡沫溫情地舔著富於彈性的砂岸,是那樣相濡以沫,脈脈柔情。霧濛濛的天空不時有天光交錯,似萬千流螢,又似雲蒸霞蔚。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風停了,潮退了,山岬聳立,砂岸輕舒,一切又複於平靜,隻有海浪在疲憊而低微地起伏和喘息。

翌日,張德榮例行完對妻子和兒子的許諾,乘坐午飯後的火車返回北京。

他們一出車站,在出站口迎候的不僅有文化幹事苟榕祜,還有文化處長皮徜培,外加創作室的創作員鐵鵬。

苟榕祜和皮徜培一見到張德榮先是如釋重負地輕輕呼了口氣,馬上象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接過他和馮燕子手裏的旅行包,噓寒問暖,談笑風生,煞是熱情。而鐵鵬隻是默默地領著京生,顯得比較冷漠。

對於這出乎意外地場麵,張德榮心裏猛地一沉,發出怦然地聲回響,接著引起五髒六腑一陣悸動。這哪裏是來迎接,分明是來押送。頓時,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霧一樣籠罩住他的心頭。據說,去年年底,身為總參謀長的羅瑞卿在昆明部隊視察時,突然接到一個緊急通知,要他到上海參加中央一個會議。當飛機在虹橋機場一落地,迎接他的竟然是空軍司令吳法憲還有一些陌生的麵孔。他立刻被送到上海郊區的一幢樓房。樓房內外戒備森嚴,崗哨林立,透過哨兵那一張張僵硬的麵孔,儼然如同一座監獄。果然,曾授予大將軍銜的羅瑞卿被隔離看管起來,不久被打成“野心家”,其罪名是什麼想“搶班奪權”,“逼林彪下台”。看架勢,我是不是會象羅瑞卿似的來個假迎接真看管呢?

事態的發展仿佛與張德榮的揣測驚人的相似。

“上車吧。”文化處長皮徜培吃力地將張德榮攜帶的旅行包放在墨綠色北京大吉普車的前座上,頭上已是熱汗涔涔了。他雖然剛剛過完四十二歲的生日,卻是三八年參軍的“老革命”了。論門第,他們皮家不要說在本縣,就是在晉中一帶也是數的著的富豪。可是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卻家境敗落。他父親吃喝嫖賭外加抽煙,無所不為。僅明媒正娶的老婆就有三房。他雖然係正房所生,怎奈命運不濟。他剛剛出生不足兩個月,生母由於同頗受父親寵愛的三房吵架而服毒身亡。從此他在兩個後母麵前倍受虐待。他十四歲那年,幚臂銘心,發誓離家出走,永不再登家門。不久他參加了“抗敵宣傳隊”,在一些劇目中扮演小角色。又因讀過幾年四書五經,還參加過長子、垣曲、襄陵、運城、臨汾、祈縣等一連串攻城戰,也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第五次戰役,寫過一些諸如鼓舞士氣的“同誌們,注意啦/衝鋒號,吹響啦/要猛衝,要猛打/要猛追,要猛抓/送敵人,回老家/”之類的快板詩,還有一些諸如諷刺敵人的“那天敵機‘耍大刀’/‘嘣噔’,吃了高射炮/屁股冒煙兒往下掉/‘轟隆’一聲完蛋了”之類的牆報詩,於是他便成了“筆杆子”和“詩人”。在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活中,他從文工隊員到文工隊長,從文化科長到文化處長,與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年齡雖然四十有二,頭上卻銀絲縷縷,再加上身材又高又細,還有些駝背,遠遠看去頗象個老叟。

“皮處長,您坐在前頭吧。”馮燕子禮貌相讓,話語嬌甜而不嗲氣。

“你抱著孩子,坐在前麵方便。”皮徜培以禮相還,瘦削的臉上的襞褶頗象個萬壽菊。

“上車吧,時間不早了。”文化幹事苟榕祜象個總指揮似地一揮胳臂,然後對司機耳語了幾句,大吉普車一加油門豹子似地衝了出去。

當大吉普車嘎然停在張德榮的宿舍門前時,文化幹事苟格祜立刻以命令的口吻對張德榮說:“你不要下車了,部長在機關辦公室等著你,說是有要事和你談。”

張德榮雖然聞聽後眉宇間陡地聳起一座峰,既有驚愕又有不悅,但是他馬上表示遵從地點頭作答。看來情況不妙嗬!他心裏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可是究竟會出現什麼異常的情況呢?他又感到實在難以預料。於是,他探尋地看了一眼與他相對而坐的鐵鵬,滿心期望從鐵鵬的嘴裏或者是一個會意的眼神裏得到些許訊息,誰知鐵鵬卻扭著下巴頦兒專注地看著對麵牆壁上的大字報,那神情似乎在有意迥避。日他姐,在一個創作室共事多年,連點兒忙都不幫,真他媽的不夠朋友!張德榮真想掄起胳臂給他一個耳光。

年近五旬的文化部長駱煌城果然在辦公室東門等候張德榮。

兩個人一見麵,駱煌城一如既往,向張德榮握手問候。談話的方式也一如既往,開門見山。

“老張呀,文化大革命運動正在全國深入開展,我們機關也開展了‘四大’。文工團有的造反派到機關來貼了你的大字報,今天機關有的造反派也貼了一張,歸納起來大概指出三個問題。第一,他們說你第一部長篇小說是株大毒草,是為左傾路線翻案;第二,他們說你第二部長篇小說是為資本家樹碑立傳,醜化和誣蔑工人階級;第三,他們說你過去曾惡毒地謾罵過現在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同誌。所以政治部黨委決定,叫你馬上回來參加運動,並且檢查交代自己的問題。文化部黨支部研究決定,從明天起你每天按時到部裏來上班,當然晚上還是盡量回去嘍。老皮呀,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皮徜培啄米雞似地連連點頭。“對了,還有一件事告訴你,支部研究決定,文化部的運動,由皮處長和苟榕祜幹事具體負責,有什麼情況給他們聯係。”駱煌城說完抬腕看表,“喲,都八點,多了。正好我還沒吃飯,走,老張,還有老皮,還有苟幹事,一塊兒到我那兒吃兩口。怎麼,你們兩個吃了?那好,老張呀,那咱倆先去吃點兒,吃完了我派車送你回去。”

張德榮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呆呆地象個木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