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生,我的好孩子。”馮金鬥抱起外孫,好象緊閉著的感情閘門一下子被衝開了,不由老淚縱橫,豆大的淚珠卟卟叭叭掉在前衣襟上。

“人妖顛倒,是非不分,這是怎麼回事呀!”張德榮看著滿腹委屈而又不敢說成委屈隻能表示低頭認罰的嶽父,心裏在呼喊,在責問,又在痛斥。

馮金鬥怎麼突然變成了小業主,而且又怎麼突然變成了“反動”的呢?

馮金鬥七歲喪父。八歲隨母寄身於外祖父門下。九歲到通縣城關一爿店鋪學徒。十三歲隻身一人到北京市地安門一帶當攤販,夜晚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解放後劃分階級成份,由於他通縣原籍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在北京又靠擺小攤為生,可謂“雙料貧農”。所以在他的的盧口本上以至以後幾年填寫的各種表格上都白紙黑字寫著“貧農”兩個字。到了一九五六年初,國家大張旗鼓地對手工業者和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積極動員小商小販也要響應黨的號召,實行公私合營,加入合作社,敲鑼打鼓地進入社會主義。

“燕子爹,我們也加入合作社吧。”秀芝被震耳欲聾的鑼鼓和徹夜不停的鞭炮聲震得坐不住了,催促地對丈夫說。

“不是我不想入。你掂量掂量,我那個小攤兒能折合成幾個錢?沒錢,就不算入股。你以為我眼巴巴地看著人家敲鑼打鼓地一步邁進社會主義,心裏不羨慕呀。可咱有啥轍,想進去,找不著門子呀。”金鬥看著妻子,連連搖頭歎息。

“要想入,我去想門路。”

“你要找到門路,那敢情好。到時候政府給我胸前戴紅花,我一定讓給你。”

“我戴,可你也要戴。”

“傻話,一朵花怎麼能扯成兩半兒?”

“傻瓜,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於是,秀芝一連幾天四處奔走,聯合了五家小攤販,要在附遠開辦一個浴池。馮金鬥將小攤的貨物統統賣光,又借了一百五十元,算一股。崔秀芝拿出過去存的私蓄,又借了三百元,也算一股。這樣一座取名“光華浴池”的橫匾在張張喜慶的笑臉和朵朵灼目的大紅花的簇擁下撥地而起,堂堂皇皇地掛在門楣之上。那笑臉,那紅花,豪邁地閃爍著作為組織起來的勞動者的榮耀。

誰知,一聲“文革”的炮響,這些昔日的勞動者卻一夜之間變成了與資本家為伍的小業主,批鬥、遊街、掛黑牌子,日甚一日。

“燕子爹,幸許是造反派搞錯了吧?五六年那會兒,政府不是說大家合起來是走社會主義的路,我們也就是工人階級了?我們又沒有雇工,都是自個兒幹,如今怎麼又說成是剝削分子呢?”已經病倒在床的秀芝將丈夫叫到身邊,指著翻開的《毛澤東選集》說,“你瞧,毛主席在這課本上都講小攤小販和農村的貧農相同。要不,你去拿著紅寶書到公司和街道辦事處問問,請人家給糾正一下。”

“嗯。”老實漢子馮金鬥果真手捧紅寶書到了公司辦公室。

結果,他帶著希望去,卻帶著失望回。辦公室的一個頭頭告訴他,隻要趕上與資本家一起被改造的那一撥兒的,不管是釘鞋的還是剃頭的,統統算小業主。至於合理不合理,上邊兒說,等運動後期再答複。

於是,馮金鬥胸前掛的牌子立刻擴大了兩倍。罪名是,妄圖反攻倒算。

“都怪我呀,當初要不……”蓮子媽淌著悲涼的眼淚,“因為我,把燕子也要連累了呀!”

馮金鬥吃力地攪動著笨拙的舌頭,用寬心話安慰著賢慧而善良的妻子:“不會的。燕子在部隊上,聽說他們也搞運動,還能不忙?你沒聽隔壁馬大嫂說,她家馬虹參加紅衛兵,黑夜白日在學校又是開會又是遊行。你好生養病吧,不要想東想西了。”

的確,馮金鬥說的是寬心話。前幾天,崔秀芝大概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世了。曾兩次叫蓮子跑去告訴燕子,說媽病得厲害,爸爸想叫她回家一趟。可是,燕子卻總是推說文工團在搞運動,忙得很,脫不開身,直到今天也沒回來。張德榮看不過去,勸說燕子還是抽空兒回家看看。不料,她嗔怪地瞪了張德榮一眼:“光你的問題就夠我受的了,這個時候我再回家,有的人一定會攻擊我立場有問題,在是非麵前感情用事,不能劃清階級界限。”張德榮聽了愛人的話,變得啞口無言。是嗬,在這革命高於一切、重於一切又大於一切的年代,誰又能說燕子的做法不對呢?

“二姑呢?”張德榮來時聽蓮子說是二姑要他們馬上過來的?怎麼反倒不見她的影子呢?

“來啦。”隨著話音,燕子的二姑邁步進屋。

燕子的二姑叫馮大菊。大菊和金鬥雖是親兄妹,可長相和脾性幾乎沒一點兒共同之處。大菊不僅長得瘦小,而且是快人快語。兩隻眼睛雖然不大,可是滴溜溜兒的象會說話一樣。她熱心公益,對於街坊四鄰的事兒總喜歡出頭露麵。兩年前由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升為主任。

“燕子怎麼沒來?”二姑進屋一看張德榮,立刻把他拉到門外,悄聲地問。

“她們文工團正在搞運動,脫不開身。”張德榮機械地重複著愛人說過的話。

“不來也好。”二姑說著要進屋,剛一邁步,又馬上停住了,神色嚴峻地對張德榮叮囑道,“你不要呆了,馬上帶京生回去吧。一會兒她們公司要派人來商量料理她的後事,誰都知道你是有名的大作家,又是軍人,萬一有人背後使壞,反映到你們機關,對你不利。”

張德榮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問了一句:“病得這麼重,怎麼還不快送醫院?”

二姑說:“她知道自己不行了,不讓送醫院。再說,這時候就是送象她這樣身份的人醫院肯收麼?”

“我們連過去對俘虜還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她怎麼就不能治病?”張德榮額頭上暴起青筋。

二姑息事寧人地說:“算啦,說啥也沒用了。我看她熬不過今天晚上了。這裏的事兒就不用你管了,快走吧。”張德榮無奈,隻得到屋裏看了一眼已處於彌留狀態的嶽母,剛要向嶽父道別,二姑卻又連說帶推地催他走,他隻得拉起兒子的手,心情沉重地走出屋。他忽然又想起什麼,剛要踅轉身子往回走,見噙著悲酸淚水的蓮子跟出屋在默默地送他,急忙從上衣袋裏取出一個存款折,交給蓮子:“這是五百塊錢,日後你們用得著。”

“姐夫——”蓮子啜泣著喊了一聲,急趕幾步把存折又還給張德榮,“我不要,我們不缺錢花。以後要是有我媽了,我就去做工。”

“那怎麼行呢?”張德榮又將存折塞到蓮子手裏,“料理你媽的後事要錢。再說,你爸爸也老了,身體也不如從前了。你怎麼能中途輟學呢?無論如何也要念完高中。聽話,拿著吧,我們還有存款。嘖嘖,你這個孩子怎麼不聽話呢?這錢我又不是給你的,是給你父母的。錢不多,隻能略表一下我們的孝敬之心。回去吧,別送了。”他說完拉起兒子疾步走出院外,兩行閘不住的眼淚毫不馴服地衝出了眼簾。這是地地道道的男兒淚呀!然而又是一個“感情型”作家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