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那有啥。燕子說大就大了。閨女一出門子,就成人家的人了。生一個,日後多一個依靠。”金鬥喜得滿臉翻著浪花。
“我有了親生的,你不怕燕子日後受虐待?”秀芝看著樂得合不攏嘴的金鬥,那審視的目光在“考”著丈夫。
“哪能呢?”金鬥一臉自信。
“你怎麼就知道不會呢?”秀芝對丈夫又“將”了一軍。
“你不是那種人。”金鬥的話充滿了自信。
“你沒聽人說,天能測,海能量,人心最難估。”秀芝依然在“難”丈夫。
憨實的金鬥覺得胸膛陡地一熱,象一固火在爆炸,每根血管都成了熱的良導體。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我娶你又不是三天兩天了,還能不知道你的心是涼的還是熱的。你要是嫌棄燕子,當初就不會為接燕子回來,兩眼哭得象對兒紅燈籠似的了。”
“你倒會形容。”秀芝將埋在丈夫滾燙的胸膛裏,醉了,卻又哭了。
這是興奮的淚呀。
象她這樣命運多舛的女人,是多麼需要親人的信賴和理解嗬。
一年前,燕子住在她二姑家,怎麼叫也不肯到秀芝身邊來。燕子的二姑住在宣武門,兩家相距十多裏遠。為這,秀芝都跑細了腿。開始,她二姑說:“燕子回去挺礙眼的,這樣不挺好麼。”秀芝聽了象刀割。漸漸,她二姑見秀芝一片誠心可鑒,改口道:“親不親,一家人。燕子本人想回去,我不攔。”話雖比原先說的好聽些,但也鋒芒所向,秀芝不言不語,笑臉相陪。為此,金鬥曾勸她:“算啦,燕子在她二姑家,又不是在別處,不回來就不回唄。”秀芝傷感地說:“我既然嫁給你,燕子就是我的女兒。當媽的連女兒都熨不熱,就是別人不罵我!是後娘心腸狠,我也受不了。我要是不能把燕子接回來,就說明我還不是你們馮家門兒的人。”說完哭聲大慟,聲浪衝撞著四壁,久久回蕩。後來,燕子終於被秀芝請回家裏來了,從此她臉上才有了笑靨。對燕子,她傾注了一個做母性全部的愛,舔犢般深摯。無論在吃喝上還是在穿戴上,燕子儼然是家庭這個王國的公主,秀芝甘當仆人。此外,秀芝還省吃儉用,把燕子送到區少年業餘舞蹈訓練班學習。難怪金鬥說燕子的親媽也沒有秀芝對女兒關懷備至,理論得那樣長遠。然而,秀芝卻總有一種惶恐感。年近四十的女人,正是情火正烈的時期。丈夫金鬥身子骨兒又強壯,雖然年已四十七歲,可是不是有那麼個說法: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賽過金錢豹麼?要是萬一肚子裏有了可怎麼辦哪?
常言說:人越怕什麼越遇到什麼。秀芝怕懷孕,結果偏偏就懷上了。不僅懷上了,而且還生了個閨女。兩個女兒,一大一小,一親一後。一天二十四小時,老虎還有個打盹兒的時候呢。要是萬一有的地方考慮不周,或者說話有個輕重,孤僻、任性和本來就存有介蒂的燕子會怎麼想呢?
如今,燕子一首童謠使秀芝的憂慮無情地變成了現實。她的心被刺痛了,痛得直淌血,汩汩的,好難忍。
三天後是清明。秀芝對丈夫說要給燕子的生母去上墳。
金鬥說:“她的墳,在通縣,老遠的,蓮子又小,免了罷。”
秀芝說:“遠啥,在通縣,不是也沒出北京地界?再說,又通汽車。”
金鬥說:“北京這地方,每年清明節都下雨,把孩子凍出病來怎麼辦?”
秀芝說:“不礙的。給蓮子多穿點兒衣服。”
金鬥說:“要不你和燕子去,把蓮子留在家。”
秀芝說:“不,我要抱著蓮子叫她給燕子媽多磕個頭。”
金鬥說:“要去,幹脆我們全家都去。”
秀芝說:“隨你。”
通縣。馮家坨。
陰霾冷森的天空下,縷縷青煙在料峭的春風中扯動著,飄浮著,象片片灰色的挽帳;片片衰敗祜黃的蒿草低吟著,象哀聲唱著安魂曲,又不時將落寞、寂涼和傷感揚入蒼穹;一座座頭頂密匝匝枯草的墳塚兀立著,儼然組成一個頗具陣容的唱詩班;上墳的人們一個個神色僵硬地挺立著,仿佛在這個陌生的地域尋覓著一個失落的自我和那個同屬自我所組合成的世界,又仿佛在翹首眺望撲麵而來的人類的曠古和永恒。
在一片荒灘邊沿的一個獨單的墳丘旁,剛剛燃盡的燒紙黑蝴蝶似地飄舞著,燕子雙膝跪在一個擺著糕點和水果的矮腳方桌前,“媽媽呀——我的媽呀——”的失聲哭嚎,令人心碎。金鬥站在一旁,牙齒死死地咬著幫骨,臉上的肌肉硬得象石頭。秀芝抱著嚇得驚呆的蓮子跪在香案前,悲切切地說著:“蓮子,給你大媽磕個頭。姐呀,您在九泉之下就放心吧,孩子都是爹娘身上的肉,都是祖上的血脈呀。現在雖然有了蓮子,姐呀,我敢給你起誓;隻要蓮子吃一碗,我決不會給燕子少一口。過去我把燕子當親生女兒待,往後決不會減半分。姐呀,我要是對蓮子和燕子分出親與疏,就不得好死呀!……”她哭成個淚人兒。
秀芝這樣說了,也這樣做了。可是呢……
“京生,叫姥姥。”張德榮拉過兒子,望著被肺癌折磨得氣脈將盡的嶽母,鼻腔酸酸的,心裏又隱隱泛著一種愧疚。
京生甜甜叫一聲:“姥姥——。”
麵如祜槁的蓮子媽聽到外孫的呼喚,幹癟的嘴角微微努動了一下,右手處的被子無力地浮起又無力地落下,那落差還不如個魚兒在水麵打個浪花。她本想抬起手來,將京生往身邊拉拉,好好端詳一下外孫,可是她隻有抬手的意念卻不具備了抬手的氣力。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拚命睜大眼睛,但是她的目光卻已渾濁不清,象泥塘翻起的渾黃的水漿,失去了往日的清徹和粼粼的光彩,頗似行將泯滅的燭光。
“德榮,坐下吧。”一直呆呆地坐在牆角一個老式八仙桌旁的馮金鬥低聲說了一句,那聲音不象是從一個老者嘴裏發出來的,倒象從遙遠的天邊隱隱傳來的風砂摩擦空氣的瑟瑟聲。
張德榮聞聲扭頭一看,不禁心裏打個雷:哎呀呀,怎麼一個多月不見,嶽父馮金鬥變得這麼老態龍鍾了呢?背也駝得彎下去了,才剛剛六十歲的人,光頭上塗著一層簿簿的霜,眉毛變得花白了,上眼皮鬆弛得棉布簾似地耷拉著,牙齒好象又脫落了兩顆,嘴似乎也歪了,右嘴角明顯下垂,額頭上幾道深深的皺紋象年輪少說也有二百歲的老樹皮,目光也變得遲鈍,遲鈍中還帶有深深罪孽的愧意。在他的身邊,放著一塊少說也有一米見方的硬殼馬糞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幾個極不講究整體美的大字:反動小業主馮金鬥。其中“馮金鬥”三個字,還用紅墨水打上了表示批倒批臭叫它永無葬身之地的“X”這個當時在全囯普遍流行和城鄉通用的符號。
“京生,去叫姥爺抱抱。”張德榮推了兒子肩頭一下,表示著父親的威嚴。
京生怯怯揚起臉兒看了父親一眼,見張德榮臉上冷得象冰,不敢怠慢地跑到馮金鬥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