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馮燕子跟隨文化幹事苟榕祜走進洞開的墨綠色辦公樓的門口,順著樓道走廊一直往東,到頂頭向左拐,便是通向地下室的樓梯。
這座墨綠色辦公樓始建於五十年代初,沿用的是我們古代建築風格。中間是一個紅漆大門,兩側各辟一邊門,飛簷琉瓦。每一層樓房頂高壁厚,由於窗戶比較小,所以采光很差,遇有陰天下雨,大白天室內也要開燈,樓道內更是昏暗。難怪人們將這座大樓稱之為“綠色大廟”。
此外,樓內闃無一人。馮燕子一步不落地緊跟苟榕祜拐過樓梯的第一道彎兒,又潮又濕的空氣排蒗股向她湧來,不禁使她打了個冷戰。方才進樓時身上還熱汗涔涔,還沒走到地下室已經滴汗全無了。地下室好涼嗬,冰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心裏冷得發抖,象打擺子一樣戰栗。地下室又好靜嗬,靜得每輕輕落下一次腳步,都象踩在鼓石上一樣咚地響一聲,聲波擴散開去,衝撞著四壁,而後又彈射回來,聲波與聲波撞擊,發出一聲聲爆炸,心房隨之發生一次次斷裂。馮燕子覺得每邁出一步都如履薄冰,好象頃刻之間就要沉下去;每一步又象踩在胸口上,壓迫得喘不過氣來。她的目光象受驚的動物一樣睃巡著,好似要躲避什麼,又象要體味什麼。這個地下室,墓穴般陰森,使人發悸。
“哎,老……”走在前麵的文化幹事苟榕祜見創作室的鐵鵬從右麵一個房間走出來,表示友好和尊重地主動搭話,誰知鐵鵬好象沒聽到,目不斜視迆挺著胸腦,鎮著臉從苟榕枯麵前走過去,那高傲的神態簡直象個將軍,且又有將軍所沒有的不通人情。
狗日的,有什麼了不起!遭到鐵鵬輕蔑的苟榕祜牙床狠狠咬了一下,臉火辣辣地發燒,象一顆火星落在一盆汽油上,頭發象被燎著了,如果用鏡子照一照,那因難堪而羞赧的臉一定跟美洲古印第安人上戰場時擦的顏色同樣紅,紅得象血,比血發紫。
雖說苟榕祜和鐵鵬在一個部工作多年,但卻沒有多少實際接觸。然而就在那為數不多的實際接觸中卻發生了一次激烈的撞擊,撞擊得火星飛迸。
那次,文化部長駱煌城見苟榕祜等幾個幹事忙得不可開交,便抓了鐵鵬一個“公差”,叫他將苟榕祜搜集來的所屬部隊年內的文藝創作情況寫成一篇新聞報道,給軍界喉舌《解放軍報》。不久,軍報便刊登在第一版的右下角,文字不長,隻不過是個“豆腐塊”。可是沒過幾天,軍報的一個編輯以報社的名義給文化部來了個電話,講有人揭發鐵鵬撰寫的那條消息失實之處甚多,特責成文化部近日內調查清楚,並將真實情況以文化部的正式函件報給編輯部領導同誌。文化部值班員立刻將軍報這個電話的記錄送給駱煌城。駱煌城看罷大驚。倘若真的報道失實,豈不是弄虛作假?那還了得!他急忙派人把鐵鵬找來,叫他看過電話記錄後,提出三條指示:一是將苟榕祜搜集的原始材料要來,對照報紙發表的內容看看有沒有出入;二是直接用電話找到發表作品的作者進行核實,屬於已經拍攝的電影,不僅要找到作者,還要向電影製片廠的本片攝製組的導演詢問;三是將核實後的情況寫成正式報告,如果有失實的地方,要以文化部的名義做出深刻的檢查,如果沒有出入,也如實上報軍報編輯部。鐵鵬聽後提出,他現在已變成了被告,為了避免帶來不應有的嫌疑,建議叫苟榕祜與他一起進行核對。最後經一一核實,各方麵反映的情況與鐵鵬寫的新聞稿件的內容完全吻合。
“誣告,完全是莫須有的誣告!”文化部長駱煌城聽後氣得渾身直抖。為了澄清事實,他派一個幹事帶著以文化部的名義寫的報告,當麵到軍拫編輯部彙報情況。那個打電話的編輯見這件事自己處理得過於輕率,主動說出給報社反映情況的是文化處幹事苟榕祜。
鐵鵬知真象後,氣憤難捺地跑到文化處,站在苟榕枯麵前,一躬到底,站起身後又雙手抱拳:“謝謝閣下的教育,你使我真正懂得了什麼叫作卑鄙和無恥!”說罷揚長而去。
這件事雖然過了很長時間了,可是鐵鵬依然耿耿於懷,一直不肯原諒苟榕祜的過失。
苟榕祜發現,鐵鵬是從看管駱煌城的房間出來的,心裏不禁一動:他到這裏來搞什麼名堂?他不是標榜自己是逍遙派,麼?他又不是不知道這裏為是非之地。是來向駱煌城密報情況,還是背後在策劃什麼陰謀?此刻,他顧不得多想,急忙帶著馮燕子來到看管張德榮的屋子。
這間屋子既為地下室且又在背陰的一個角落裏,狹窄、昏暗、潮濕。門外專門有一個警衛戰士看守,可見張德榮的待遇“規格”之高。房間裏靠南牆放著一張木板行軍床,一張洗得發白的草綠色軍被,床上連個蚊帳都沒支,大概是被子過於破舊,上麵蒙著一個灰色的白床單,象屍體上罩著裹屍布。在行軍床的對麵,擺著一張舊得不能再舊了的三屜桌,三屜桌的配偶是一把舊得不能再舊了的木椅子。桌上放著一本《毛澤東選集》和一摞紙,前者是供張德榮學習用的,後者是叫他交代自己的罪行用的。在桌子上方有一個鬥大的高出地麵的小窗戶,窗戶上牢固地嵌著幾根小拇指粗的鐵條。這間小屋的嚴密程度,看上去比重慶歌樂山麓的渣滓洞還難以逾越。
“德榮,燕子看你來了。”文化幹事苟榕祜以異乎尋常的親切口吻向正伏案疾書的張德榮喊了一聲。
難怪張德榮聽到這個陌生的稱呼象孩子聽到喊“狼來了”一樣嚇得騰地站起來,眼鏡後麵那兩隻白眼珠瞪得象剝掉殼的熟雞蛋,麵部表情全部被驚飛了,呆呆地隻餘個空臉。
馮燕子發現幾日不見的張德榮似乎變得蒼老了,頭發失去規則地支蓬著,象一團亂雞窩。臉色發黃發烏。黑紫的嘴唇起了幾個潦泡,有幾處還潰瘍發爛,膿嘰嘰地冒著亮光。睛窩好象凹進去許多,渾濁的目光如兩泓變質好死水。她覺得鼻子一酸,驚訝的目光頓時被一陣淚水遮掩了,急忙頭一低,不忍再看。
張德榮有意避開妻子的目光,臉一側,麵部神經來了個“緊急集合”,向苟榕祜一笑,那笑容線條死板僵硬,宛如稠漿糊粘上去後被猛火一烤爆開的縫隙,用手一摸會刺出一道道血口子。
“你們談談吧。”苟榕祜寬宏大量地轉身就要走開,可是當他正要邁出左腿時卻又停住了。他清楚地看到,馮燕子正低頭撕著張德榮給文化部寫的要求離婚的信件,動作不緊不慢,柔和從容,好象撕快了擔心苟榕祜看不清楚似的。他立刻明瞭了她要見張德榮的來意,急忙側身走了出去。
“你幹什麼來了?”張德榮見妻子將他要求離婚的信撕得一條一條的,飄飄灑灑地旋落在地上,象埋葬死人時飄舞的靈旅落下的條條飄帶,神色慌亂地說了句純屬道地的廢話:
“就幹這個來了,我叫你寫!我叫你寫!”馮燕子滿臉掛著委屈和憤恨的淚水,氣狠狠地將手裏撕碎的信紙拽在張德榮身上,然後撲上前用兩個拳頭擂擊著丈夫溝兩個肩胛,接著埋在丈夫懷裏,嚶嚶地哭了,圓圓的肩頭一起一落,顯得十分淒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