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榮不知所措地撫摸著妻子雙肩,心裏又慌亂又興奮。他覺得妻子用滑潤的雙臂勾住了自己的脖子,胸前有兩個肉感很強的小兔子在跳躍,一拱一拱地撞擊著胸口,不知不覺中,他感到體內猛地一陣滾燙,隨之泛起一股莫名其妙地衝動,這股衝動來得那樣突然、熾烈、迅猛,一刹那,簡直令他神色慌亂。他惶惶不安地朝門口掃了一眼,生怕被苟榕祜闖進來看到,更怕叫別人察覺他心裏的欲望。他抽出右手狠狠地擰了自己的大腿內側一下,一陣鑽心的疼痛立刻將那股衝動的浪潮冷縮了。他勸慰地輕輕將妻子的雙臂扳開,他覺得妻子的形體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美:苗條,梟娜,輕如楊柳。他的心又開始發燙了。不過這次不是那樣衝動帶來的發熱,而是由自責帶來的隱痛:“燕子,我所以這樣做是出於萬般無奈呀。”
“什麼無奈?是你自私!”馮燕子氣憤地瞪著張德榮,目光雖然被淚花所阻擋,但仍然是那樣富有光彩,“你以為夫妻之間的愛情還有由我們兩個建立起來的這個家庭,是你裝著幾個鋼蹦兒的錢包,想拾起來就拾起來,想扔掉就扔掉嗎?”說到這裏她的心仿佛又被刺痛了,成串的淚珠撲簌簌落下,滾過臉頰,最後滴在胸前的白底兒藍花襯衫上,綻出一朵朵晶瑩剔透的銀花,閃閃發亮。
張德榮聽了妻子帶教訓的口吻的責備,愈發感到愧疚,心裏顫顫地說:“我現在已變成了罪人,馬上要到牡丹江幹校勞動改造,京生還小,你又有你的事業,要是不離婚,你們將受到我的連累,我怎麼忍心哪。”他說著覺得喉頭一熱,急忙一壓下巴頦兒,將衝上來的熱浪閘住了。
“既然成了夫妻,就應該榮辱與共。”馮燕子象背台詞一樣說得幹脆爽利,“我已經安排好了,京生二姑給帶,文工團那邊兒我給領導講明了,跟著你一塊兒到幹校。被褥衣物和你的書籍都收拾好了,隻要他們通知什麼時間動身,我們拾屁股就可以走。”
“燕子!”張德榮衝動地將妻子猛地攬在懷裏,雙臂緊緊擁抱著她,那神態好象將滿腹的感激、愛慕和由衷的喜悅通過自己的胸口直接輸送到妻子的心裏。
馮燕子掙脫開丈夫鐵鉗似的雙臂,問道:“你什麼時候攻擊過江青?”
“嗨,還提它幹什麼。”
“你告訴我嘛,我也好心裏有個底兒。”
“那是好幾年前了,是在喝酒的時候說的,我早就都扔到脖子後邊兒了。誰知道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有人給捅出去了。”
“你估計會是誰呢?”
“還沒來得及認真想。”
“哎,剛才我在樓道裏碰到鐵鵬了,他見了我和苟幹事帶搭不理兒的。”
張德榮聽了好象心裏被刺了一下,兩眼冒著鄙夷的寒光,想大罵一聲“日他姐”,但卻理智地克製住了。他含意不清地“嗬”了一聲,這聲“嗬”無論是從隨便應一聲還是從表示不滿的角度理解都可以。
“過去我多次告訴你,嘴邊兒上要多個站崗的,不能不分什麼事對什麼人都一掛腸子不打彎兒,想說什麼都毫不顧忌地說什麼。我提醒過你沒有,將來你肯定象黃鼠狼似的,壞事就壞在嘴上。你就是不聽。拿誰都當好人。知人知麵難知心,這都是上了古語的話。”
張德榮聽著妻子象機關槍似的話語,幾次張口想告訴她現在不是總結教訓的時候,可是他感到即便是把話壓扁了也難以擠進去。
“燕子,時間不早了,我們該離開了。不然叫造反派們撞見,就……”文化幹事苟榕祜走進來笑眯嘻兒的開口說道。
“好。”馮燕子遵從地將肚子裏還沒有說完的話收住了,向丈夫告別地說了聲,“我走了。”
張德榮鄭重地向妻子一點頭,然後轉向苟榕祜:“苟幹事,謝謝您的關照。”
苟榕祜擺擺手:“不敢當,不敢當,這是我應該做的。”他臨出門又回頭向張德榮說了句火一樣熱的話,“請珍重。”
“謝謝。”張德榮說完隻覺得喉頭被一團大潮似的浪濤淹沒了。
五天後的上午,天陰得要哭。
清晨時分,東方天際還吐出魚肚白,預示著今天將是一個豔陽天,誰知沒過一個時辰,濃重的烏雲慢慢布滿整個天空。東方那黎明的曙光不見了,整個蒼穹都變成深灰色,色調很冷。一陣驟然而至的風猛烈地搖撼著馬路兩側的梧桐、白楊、銀杏樹和“綠色大廟”前郢片密匝匝的柳枝飄拂的幼林,片片枯葉從楊樹和銀杏樹上悲哀地打著旋兒飄落而下,不多時聚集在一起,在馬路上滾動,你推我搡,叫苦不迭,窸窣作響。兩隻情侶般的叫不出名字來的白肚皮、花脊背、頭上帶有一個圓圓紅點兒的鳥,驚恐地在幼林中東藏西躲,不時發出幾聲驚叫,似乎預測到將麵臨一種難以躲避的災難。陰霾的天空下,一片哀鳴。
吃罷早飯,張德榮得到通知,上午十一點將離開機關大院,然後乘火車去牡丹江幹校。在離開機關大院這段時間,可以回家去看一看。他抬腕看表,見所剩時間隻有三個小時零五分鍾了,需要帶去的東西妻子都準備好了麼?特別是自己的第三部長篇小說的初稿,千萬別弄丟了嗬!那是四十多萬字的一部宏篇巨著呀,一旦丟失,自己幾年絞盡腦汁所花費的心血將付之東流。對於一個作家,作品就是身上的血液呀。失去了作品,那麼作家也就等於死了。他越想心裏越急,逃犯似的急匆匆按照馮燕子告訴他的樓號趕到新搬的宿舍,隻見樓口停著幾輛解放牌卡車,車上裝著滿滿的要運走的家俱和行李。驀地,他發現第二輛卡車上有他的兩個書架,再仔細一打量,緊挨著書架的兩個皮箱以及包衣物的床單都是他所熟識的。再往外,似乎就是別的人家的東西了。看來,要帶走的東西已經全裝上車了。人呢,怎麼既不見部裏的人,也不見燕子呢?
“爸爸——”
張德榮聽到一聲親昵而又似乎變得陌生的呼喚,心猛地一陣速跳;這不是兒子京生的聲音麼?他機械地陡轉身子,循聲望去,果然是京生向他跑了過來。
“爸爸——”
“京生,我的好兒子。”
“爸爸。”京生緊緊地抱著張德榮韻脖子,一對黑寶石似的大眼睛裏閃著晶瑩的淚花,委屈地抽動著嘴角,“爸爸,您好多天不回家,也不去幼兒園接我,您幹什麼去啦?”
張德榮聽了兒子的問話,心裏象被烙了一下,一陣火辣辣地疼痛。該怎麼回答兒子呢?照實說,不但不行,而且他也不理解。編個瞎話,心裏又不落忍。欺騙白璧無瑕的孩子是最不道德的。可是兩者又必居其一,一時又找不到第三條路。於是,他懷著愧疚的心情看著兒子,說了句違心的謊話:“你不是要爸爸給你寫一部你們小朋友看的書麼,這幾天爸爸就在辦公室給你們寫書來著。”
“寫完了麼?”
“還沒有。”
“什麼時候寫完給我看?”
“不要急,等寫出來一定叫你先看。”張德榮怕兒子再刨根問底兒,急忙問道,“京生,誰送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