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伯伯。”

“誰——?”張德榮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是鐵軍的爸爸。”

“鐵鵬——?!”

“對。”

“他人呢?”

“那不是——”京生轉身一指,“依,他怎麼跑啦?”張德榮急速眺望,果然不見鐵鵬的蹤影。頓時,他象方才驟然而至的風一樣心裏升起的一團疑雲也驟然而至。此時此刻把京生接來與自己見上一麵,可謂用心良苦呀。自己這一去誰知將落個什麼樣的結局呢。據說牡丹江幹校地處北同邊陲,窮山僻壤,空曠荒涼,奇冷無比。整天幹的活兒十分勞_累。這些年自己很少參加體力勞動,能吃得消麼?再說吃的飯食不是玉米窩頭兒就是高粱米,這些年自己吃慣了細米白麵,能受得了麼?還有這頂令人難以抬頭的“政治帽子”一整天都要在痛苦的反省中生活,本來就受到嚴重傷害的心還能繼續經受那種殘酷的打擊麼?如果現在不能看兒子一眼,說不定將成為終生的遺憾嗬。可是,這種俠肝義膽的善舉隻有具有菩薩心腸的人才會做得出來。然而,此舉卻發生在鐵鵬身上。在自己還沒有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時,鐵鵬就生怕“沾包”似地有意冷淡我,疏遠我,現在他又怎麼可能敢於冒著巨大的風險去幹被常人看成僅僅是兒女情長的事兒呢?可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說明他又的確這樣做了。那麼,這家夥究竟出於一種什麼反常心理呢?張德榮左思右想,還是說不上個所以然來。這個疑團,在他心裏不亞於“百慕大三角”。在人生的航跡中,充滿著如此眾多的不解之謎嗬。

“老張!”從樓門口走出來約文化幹事苟榕祜看到張德榮,恰到好處地使用了一個既不顯得親熱又不顯得冷淡的稱謂。

張德榮聞聲扭頭一看,見走過來的苟榕祜身後還有文化處長皮徜培和沒有宣布撤職命令卻已經下台的文化部長駱煌城等。

“你看到燕子了麼?”苟榕祜問張德榮。

張德榮一怔:“怎麼,她沒有在宿舍?”

“半個小時以前往汽車上裝行李的時候還在。裝完車,她說了句出去一下就走了。我們還以為她到綠樓接你去了。”

“難不知道十一點出發?”

“知道。”

“那她不會走遠。”張德榮輕輕籲了一口氣,見駱煌城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沒有領章的舊軍衣,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還是禁不住問了一句,“駱部長,您這是——”駱煌城坦然一笑,但笑比不笑還冷峻:“重回‘南泥灣’。”

張德榮問完了才覺得非常愚蠢。心裏直罵自己笨蛋。這個時刻向駱煌城問這種話豈不是給他傷口上撒辣椒麵兒麼?而且也是給他出了個大難題。他在回答時倘若態度冷漠,顯然是有對立情緒;倘若態度熱情,又顯然是言不由衷。幸虧他回答得十分得體,不然,日他姐,說不定又被哪個狗日的抓辮子哩。張德榮懊喪地推推眼鏡,有意不去接觸駱煌城的目先,而把這次失誤刻在記憶裏。

在這之後,幾個老相識的談話可說是無懈可擊。他們一概迥避屬於眼下敏感性的問題,甚至在語法上既盡量不用問答句,又極力回避用啟示句,他們象一群百無聊賴的文人,談天空的雲底高,談能見度,談風速的測試,談大院樓房的布局,談南區將軍樓上下兩層共有多少房間,談上將司令官的愛人眉毛間有顆豆大的美麗痣,最後以至於談到腳下幾隻螞蟻。

十點三十二分,談話才轉入正題。

這次話題的直接切入是由於鐵鵬帶著兒子鐵軍的到來引起的。

“京生!”

“鐵軍!”

“你也走嗎?”

“不。”

“你媽去嗎?”

“去。”

“你媽呢?”

沉默。而且這瞬間的沉默是帶全局性的。

本來張德榮在參加閑談時還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因為妻子的不知去向所產生的不安情緒,所以把滿腹的焦慮緊緊鎖在心裏。可是盡管鐵軍的提問算不上突如其來,但是卻引起渾身上下一陣緊張,隨之心中的防線被摧垮了。他滿臉慌張地引脛四顧,那裏有妻子的影子呢。他不住地用右手的食指推著鼻梁上的眼鏡,鼻子尖兒上那涼涼的汗珠兒泉水似地流個不停。最後他忍不住喊出了聲:“日他姐,馬上就要開車了,怎麼還不回來?”

“去幹校的人上車啦!”

汽車排的排長一聲喊,險些把張德榮本來就提到嗓子眼兒的心一把給揪出來。

“老張,上車吧。”苟榕祜低聲促道。

“她沒回來,我……”張德榮一臉哭相,又不乏哀求。

“上車吧,事先不是已經明確了嘛,十一點準時離開大院,這是集體行動。”文化處長皮徜培的語氣很冷,但麵部表情依然很溫和。

張德榮見其他去幹校的人員都已紛紛上車,含悲忍怒地抱起兒子,在京生的臉蛋兒上親了一口,然後放下兒子,轉身走到卡車旁,用手抓住車幫,縱身就要上車。

“張叔叔!”鐵軍一聲呼喊使張德榮剛剛要離開地麵的左腳又釘住了。

鐵軍趁機跑過去,告別地在張德榮臉上親了一口,並隨手交給他一個小紙包:“我爸爸說是給您的。”

張德榮帶有敵意的目光直瞄直射地刺在鐵鵬的臉上,見鐵鵬那戳得他的目光發抖的兩眼更加威嚴、冷峻和氣勢洶洶。不知為什麼,他畏懼了,妥協了,並且趁親鐵軍臉蛋兒的一刹那將小紙包裝在自己的上衣口袋裏。

“轟……”

幾輛解放牌卡車的發動機同時轟鳴,天在抖,大地在顫,車廂裏的人的心在嗚咽。

“爸爸——”

“張叔叔——”

聲聲呼喚衝撞得張德榮的鼻子尖兒酸酸的,眼眶發熱。就在汽車輪子即將滾動的時刻,響起馮燕子發瘋似地呼喊:“等等——!”

“媽媽——”

“京生,媽的寶貝兒!”

母子兩個擁抱著,親吻著,哭聲大慟。

“嘀——嘀——”

汽車喇叭響起刺耳的叫聲,發出立刻上車的警告。

馮燕子被苟榕祜連拉帶勸地推上了車。

“媽媽——”

“京生,要聽姑姥姥的話——”

“媽媽——”

“京生——”

生離死別的呼喊聲悲憤、淒慘、聲嘶力竭。

老天哭了。

鞭梢兒似的急雨抽打著樹葉,也抽打在四散人們的身上。

頃刻間,馬路的低窪處彙聚起片片渾黃的雨水。一陣驟然而至的風凶猛地將肮髒的濁水激起一層層又涼又腥的泡沫,接著又無情地將泡沫撒向天空,在天適間散布著陣陣惡濁的瘴氣。